很快,皇帝亲赐牌匾的消息已经在回春堂总号掀起了一阵强烈的旋风。众伙计起先有些不信,任那三掌柜手下的得力年轻管事吹得天花乱坠,伙计们只瞪着眼睛恩恩道:是吗?不可能吧?此事也确实是很难让人置信,虽然说现在的回春堂已经闯下诺大的声名,但皇帝是何等大人物,每天日理万机,哪会注意天下间这小小的一家字号,况且百多年来就没听有哪家商号得此殊荣啊,不可能好事都砸回春堂头上吧。
这个管事是跟随方是以三掌柜的得力手下,当时他递给方掌柜信笺后,方是以只看了一下信封地址和外面的几个大字,就兴奋地喃喃道:成了,大事成了。随后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地去找大掌柜。那管事倒也机灵,再加上这两年内他随着方掌柜忙的就是此事,所以略微思索已经明白是北京那事成功了。年轻人的性子本就急噪,再加上这事乃自己等人心血结晶,那还能忍耐得住急切的心理,于是一等三掌柜回来,就忙着询问此事。方是以觉得现在大事已定,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于是便把皇帝赐匾的恩宠讲给他听。那管事平日嘴巴倒也严实,可现在被天大的好事冲昏了脑袋,你要再要求他谨慎规矩那可难罗。这位已经变成大嘴巴的家伙,不片刻,已经把此事渲染得曲折艰辛,绘声绘色地给总号与自己亲近的几名伙计们讲了。
伙计们本来是不信地,但,最后看到方是以掌柜破天荒地哼着小调在铺子里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乐呵呵走来走去时,不禁有点信了。那方掌柜偏又走到门口对着大门上的牌匾不满地摇头呓语:该换了,该换了,太旧了……,伙计们面面相视,同时欢呼一声:皇上真的赐牌匾了!!!
伙计们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半天,全都知道了,大家高兴是高兴,可产生的负面效应也不小。只见满铺子的客人拥挤着上前买药,那开药方的医师一楞一楞着,切了半天脉却没动静,病人抽空一看,那位医生正面露傻笑,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高兴事,只呵呵自顾笑着嘴里喃喃:匾些抓药的伙计多是年轻气盛之辈,那份镇定功夫当然更不济,磨蹭着抓了半天药,傻呼呼地问客人:您要抓什么药?客人几乎晕倒,眼睛里冒着青烟指着他的手道:我药方早就给你了,你问我抓啥药?
负责柜台方面的明石宏毕竟是掌柜,恢复几分清醒后,一看这情况可不对,要伙计们把药给抓错了,让病人呕吐下泻是小,要再发生几件当年药死病人的大事,那他这个十掌柜的脑袋还要不要了?明石宏一急,马上召集几个还清醒的伙计赶忙安抚众人。不管怎样,最后明掌柜的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是让**的伙计们安稳点了,他放下心事,坐在门口大口喘着气,等气息平稳了,明石宏掌柜傻笑着朝上方的牌匾看看,怎么看这个老旧的匾都不配现在气势宏大的回春堂,他不禁自言自语道:“是该换个好的了……”
知道前面铺子的情况后,萧只是笑了笑,也就由得伙计们去传扬开来,毕竟已是板上定钉的事情,牌匾也快要送到苏州了。他想了想,让伙计立刻上山把好消息告诉善老,然后又召集几名精干的管事,吩咐他们把应付钦差和迎接圣匾的工作准备好。
他的想法是要把此事搞大,作为一个强有力的宣传点,尽可能让回春堂更加轰动,所以他又派人去印制几千份请贴,萧准备在回春堂迎挂新牌匾的那天把江南有实力的商家全部招来,一方面是显示回春堂的强大声势借此做广告,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即将展开的,他筹划许久的一项大计划做前期准备。
得到好消息的善老在当天就迫不及待地下山了,老人到达回春堂的时候天已经大黑。铺子里的伙计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见了东家,嘻嘻笑着给他老人家行李道:“恭喜东家,贺喜东家……”
善药师脸上容光焕发,天大的喜讯似乎让这两年来苍老许多的他恢复了几分精神和活力。善老微笑着对众伙计作楫道:“同喜同喜,药师感谢大家了……”
善药师边走边和众人说笑着,等到他踏入后院的时候,萧闻讯赶了出来迎接:“您老怎么这么快下来了,天黑要山路上出点事,您叫我怎么和大伙交代……”
善老心情很好,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不妨不妨。动天啊,这次回春堂不知道如何才能感谢你这个大功臣啊。我善家终于扬眉吐气了……”
“您老屋里谈吧,外面天冷……”萧扶着老人向里屋走去。老人瘦多了,那只胳膊皮包着骨头,让萧扶持的手都不忍心多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老人捏疼了。岁月沧桑,任你是何等人物都阻挡不了它的侵袭,萧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怕善药师……
一路车上颠簸,善老走到屋里时,已经有点气喘,萧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他忙扶着老人坐到椅子中,又叫了小伙计把热茶端上来为老人驱寒。
等善老面色红润后,萧才微笑着把北京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又把自己准备迎接圣匾准备事务说了一遍,征求了老人的意见。善老说了些谨慎稳妥的建议,弥补了萧准备中的不足。两人谈笑半天,都深深感觉到,相处几年形成的那种老少之间既像父子又像兄弟的深厚情谊。
“我听说您老……您准备在杭州建立分号……?”萧看着老人犹豫地问道。
善药师默默看了萧一眼,沉思片刻,笑笑道:“是啊,那天下山来铺子正好你这个贵人事忙去扬州了,所以我把意思告诉了几个掌柜,让他们先研究研究,不知道你的那些得力管事们有什么样的看法?”
萧觉得既然自己已经问出来,干脆直接点好,于是道:“他们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我认为在杭州开设回春堂根本不可行。现在回春堂正处于飞速发展的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这不是简单地在一处没有多少价值的城镇浪费银钱开一座分号的事情,而是会影响整个回春堂发展局面的大事。希望您老能够好好考虑一下……”
善老本来以为萧不会太在意多一个分号,但没想到他会坚决地反对,而且没有给自己留丝毫的进退余地,有点不高兴地道:“杭州乃是浙江大府,还是身处各处重城的枢纽中心地带,怎么能说没有多少价值呢?而且20万两白银建一座分号,虽然对于其他分号来说是多了一点,但对回春堂的实力好象还不会有影响吧,怎么能说浪费呢?”
说到此处,善老觉得自己话语重了点,他的心里倒不是对萧有不满的情绪,但,老人这些日子反复思考一件大事,最后才终于决定在杭州开设回春堂,可以说是几乎铁了心要办成此事,萧不留情面的直接驳斥难怪惹得他不快了。善老笑笑缓和语气道:“动天啊,咱们不说这些大道理,你当是我这个老头子倔强一次的任性吧,杭州开设回春堂你就不要反对了……”
“善老!”萧不能相信地看着老人,震惊让平时不露声色的他也脸上带起了惊异神色。萧惨声道:“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倔强一次?任性一次?回春堂就算已经成为天下最大的铺子,也许也承受不住一次这样的代价。我记得您常常教导我们,商人该大胆时就胆大一点,该谨慎小心时绝对不能卤莽。而您老现在明明觉察到一点在杭州开设分号将给回春堂带来的危害,竟然还要任性一次,如果回春堂有了闪失……?您有没有想过为回春堂打天下的那些伙计们,有没有想过为回春堂呕心力血的掌柜们,您这是自私啊。恕萧动天……不能答应!”
善老面色红了红,然后变成惨白,他抚着胸剧烈咳嗽起来,皱着眉毛似乎在强忍着痛楚,正说得心情激动的萧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着老人,手在他背部轻轻拍着给老人顺气。这一惊之下,萧心情才平静起来,他暗地惊讶着自己情绪的强烈起伏,刚才那种狂热的激动几乎要失控似的,在善老说出违背自己意愿的话后,他根本控制不了那种激烈的怒气。萧暗暗心惊:自己最近到底怎么了,好象脑海里常常冒出些不属于他的念头,这些念头强烈影响着情绪,而且自己还完全控制不了。如果再不小心注意,任由这些情绪爆发开来……?他想想自己拥有的可怕力量如果失控的话……?萧心里一阵惊惧。
萧痛心地满脸羞愧,沉声道:“善老,请您原谅我……我刚才的失礼……,我……”
“不怪你……,不怪你……”善老像骤然老了十岁似的,神情一片憔悴,等剧烈的咳嗽平息后,他叹道:“动天,你说的对,老夫是自私……”善老面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一滴浑浊的老泪掉了下来。
萧不忍心再看老人的伤心,背过身,轻声道:“您老到底有什么苦衷呢,您可以说出来,有动天帮你参谋,如果不行,还有回春堂上下几千号伙计帮您。善老,您也对我说过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大家努力下,没什么困难解决不了……”
善老想了半天,才叹息道:“这两年之中,回春堂幸亏有你当家才能有今日的宏大局面,而老夫却是躲在山里只知研习医学书籍,一点都没有为回春堂的振兴添加助力,时时想起来不禁惭愧满面。或许大家以为我老头子是迷恋医术已经到如痴如狂忘却俗事的地步,其实只有自己才清楚我是逃避而已。逃避,逃避昔日的过错,逃避由于自己的失误险些让百年传承的字号倒闭,逃避日渐虚弱的身体已经再不能负担得起回春堂那些庞杂的事务。只有逃避,才能让所有人都不会看出善药师的懦弱,看不出善药师已经重病在身命不久矣……”
“善老!……”萧转过身来,热泪不能控制地涌出惊呼道:“您的身体……您……”
“是的,早在两年之前那场大病后,我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逍遥了……”善老一双看破世情的眼睛并没有露出丝毫的悲伤,脸带笑意道:“时日无多了,想不到我善药师一生医人无数,最后却是救不了自己的性命。当我在山上一天天数着自己还将剩下多少日子的时候,我最担心最放不下的就是两件事情,如果这两件心事不能安排好,我死也不能瞑目……死不瞑目啊……”
萧心中充满悲伤,痛声道:“善老,您现在不急说这些事,还是好好让铺子里的医师们给您诊断一下,而且咱们药铺还有那么多灵丹妙药,绝对会治好您老的病……”
善药师摇摇头叹道:“药医不死人,我这病是神仙也治不了的。动天,你好好听我说,本来早想把心中的事告诉你的,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好机会,今天你就好好听我老头子交代一下吧。要不,万一我……,我就算去了也会不甘心的……”
“第一件事就是老夫担心回春堂的将来,哎,可怜我善家无男丁后继无人啊,但幸好老天把你送来我回春堂。动天,我对你是绝对放心,相信回春堂有你执掌,绝对不会出大的差错。我将会把回春堂五成股给你,并且让你主事药铺。不要让我这老头子失望啊,我希望在九泉之下看到回春堂一天比一天兴旺……”
萧听了连忙惊声拒绝道:“善老,万万不可,善家还有大小姐在,动天如何敢要回春堂的股份……”
“这是你该得的……,其实这还是委屈你了。动天,你听我讲。本来当年如果不是你的帮助,回春堂可能早就倒闭了,而且这两年来,在你的手中,铺子的家业更是翻了几十倍都不止,五成股实在是老夫对不起你啊。不过回春堂将会由你当家,这不仅能让老夫放心离去,而且也算是补偿你一些了……”
萧苦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反对,看着老人激动无比的神色,他不敢再刺激,还是找个时间等善老心情平静些再谈此事吧。
善老满意地点点头,沉吟片刻,脸色黯然道:“第二件事情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我可怜的嫣嫣啊。我这个宝贝女儿,自小失去了娘亲,一直是在我身边长大,如果老夫有一天不测……,不知道她会怎样伤心难过……可恨老天爷为什么不多给我善药师几年时光,也好让我把嫣嫣的终身有个好的安排……”
“善老放心,嫣嫣除了有您疼爱,不是还有我这个当大哥的保护她嘛……”萧柔声安慰道。
“大哥?……,只是……把她当妹妹啊……”善老声音小小地叹息着,萧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正要询问,老人又接着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所以我想早点给她做好安排,而回春堂其余的五成股我想留给她掌管,这样也不至于我下去后无颜见善家的祖宗……”
萧对这些钱财之物看得不是太重,如果可能,他情愿把自己的那五成也给了呵护的女孩。当日,萧所以留在回春堂也是为了报恩,后来几次救药铺于为难之中后,也激起了他创业的雄心,现在最能吸引他的也只不过是不断追求发展壮大的那个过程,至于赚下的钱却是不放在他眼睛里的,日常生活中萧始终保持着当年那种艰苦朴素的习惯,这大概一辈子也很难改过来了,也许他天生不是享受安乐的人吧。
善老捻着胡须脸上显出温和的笑容道:“幸亏嫣嫣和她表哥还算情投意合,两人自小青梅竹马,彼此熟悉各自的性情。而子玉那孩子虽然生性张扬虚浮,但对嫣嫣很是疼爱,嫣嫣托付给他我也还放心……”
萧听到这里吃惊地张大嘴道:“李子玉?……您老怎么会看中他……”
善老微笑道:“要照顾好一个女人,对男人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这个男人要爱她,其他的反而不是太重要,而且嫣嫣对表哥好象也很有意思,前几日李家已经托人来说媒了,所以我倒是放下一件最大的心事。而嫣嫣是女孩子,交给她的回春堂股份只怕不适合她出面管理,因此这需要子玉的辅助。但子玉对经营一方面,我不太放心,所以才提议要在杭州开家分号让他先慢慢熟悉掌握铺子的运转。至于为什么要在杭州开设,这是老夫顾虑到他毕竟年纪轻经验浅薄,所以在李家颇有声势的本地经营一家回春堂,可以得天时地利人和之道,对他的成长很有好处。动天,现在你明白老夫的苦心了吧?,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萧脸上愤怒色神色一闪而过,如果不说李子玉的话,他很可能会向生命已经剩下没多少日子的老人屈服,但,有这个家伙参合进来,萧是绝对不能答应的,而且那个王八蛋竟然还想打嫣嫣的主意,萧简直是怒火中烧了。
善老刚说完,萧大声道:“李子玉主掌杭州分号的话,动天绝对不能答应。您老要把嫣嫣嫁给那个小子,更是要三思后行啊。”
善老皱皱眉道:“动天,我知道你和子玉当年在北京闹了些别扭,这他都对我说了,还表示是自己年少不懂事,并在我面前认了错,所以你就别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了,子玉那孩子现在改掉了很多坏毛病,这也是我放心让嫣嫣嫁他的原因。”
“杭州分号不能设,嫣嫣更不能嫁给他。”萧只觉怒火已经烧毁了理智,控制不住的狂烈情绪冲天而起,怒声道:“您老千万要三思啊,李子玉是什么人,我以前一直不敢告诉您,怕您老伤心。但,我当年是在北京城的窑子里把他拖出来的,回春堂快倒闭,他还花天酒地去享乐,这种人怎么靠得住。还有北京分号衰败的事,其中就有他和善长隆大掌柜互相勾结侵吞回春堂银钱的原因,您老先看一封信……”萧赶忙跑出房间,马上到自己房里拿了当年善胖子写的那封信给善老看,因为心情实在激动,萧进屋子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交。
萧满脸期待地看着善老静静把信看完,然后老人脸上竟然显出笑容:“恩,此事子玉也向我坦白了,我当日听了也感愤怒,但,看他一片成心悔改,哎,舅舅哪有不疼外甥的,所以也就原谅他了。看此封信上说的和他一般无二,子玉孩子没有骗我啊……”
萧听了险些昏倒,燃烧的怒火几乎让他忍耐不住,如果李子玉就在眼前的话,萧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劈成两半,想不到还是小瞧了这个小王八蛋,他竟然这么狡猾,不过萧倒是没有想自己伪造了信件是不是更狡猾?
萧觉得嘴中苦涩挣扎着继续劝道:“善老……,李子玉……当年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难保以后……,人的本性难移啊……”
善老笑着把信件慢慢撕碎:“动天,你当年得到此信却没有告诉我,是怕我难过吧,今日又忍不住拿了出来,也是为了回春堂和嫣嫣的幸福着想。老夫实在是感激你啊,但,人无完人,子玉确实是喜欢嫣嫣,以前犯的错误就让他过去,以后他能改了就好。况且还有子玉的父母帮我看着他,我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萧看着一片片信件的碎片从善药师手中落下,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如小丑般无奈可笑,他此刻只觉得心灰意冷,想了半天,萧默默道:“善老,既然你已经决定,那动天既然不能让您回心转意,只有辞了这个大掌柜。善老,动天将离开回春堂,走之前,只有一句话要说:嫣嫣的终身请您千万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