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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轻笑得样子非但不像一个从地府出来的鬼灵,反而有三分脱俗的仙气。她的眼睛弯弯的极是亲切。

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是了,我便是大名鼎鼎的幽冥。”这话倒是非常大言不惭。

我喃喃的楞了片刻,回过神来:“不对,千棋还在等我。”

“管那女子做什么,她若是等不到你,片刻便会回去了。”幽冥垂头看着我,“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估计你比较有兴趣。”

“啊?”我突然没了话头,只是喉咙发干的答了一声。

幽冥把玩起自己的长发,苍白的手指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鬼意;“受了重伤的男子,耗费了我好些灵力。当初夕颜拜托我的时候,我也是卖了几分面子给她。现在你要不要领回去?”

我想也没想:“要。”

“呀,回答得好快。”说罢她看看我,“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看这女鬼温温吞吞的模样,我真是恨得有些咬牙。

见我不说话,她又要说话,却被身后的男子抢了先:“幽冥,莫不是这么久你憋得闷了么,说话这般折磨人。”

“幽云,你知道我是闷死了。几百年来我就见过这么些人,是鬼也是要闷死的。早知道就应该去投胎,免得受这苦。”

叫做幽云的男子有一双墨绿的眼睛,清明透亮:“早知这天上地下都容不得我们这些鬼灵的,但是至少有一个在一起,也好过几百年来都是只身一人。”

这话略带了些伤感,幽冥的眼睛也垂下去,她偏过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良久才答:“若是她还在,便好了……”

我正疑惑,忽然抬头瞥见前方一座森然的高塔,塔一层的屋檐边上站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人正在看着我,他站在那里却应该有一阵子,却只是这般站着不出声。

我的思绪忽然一片空白,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走上了前去,他在月光下的表情清冷,面色淡然却苍白。

他看着我:“瑾儿,你知不知道你不该来这里。”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如何到的这里。可能只是单纯的闯入。可我知道,那里面仍然是带了些信念与期待的。我固执的想要去到他的身边,哪怕他从来最多只是对我淡淡的笑,叫我一声瑾儿。

已然足够。

墨轩尘落到我的面前,如墨的长发随风舞动。他轻轻地叹息:“瑾儿,你应该回去。”

我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他的疏离让我格外的难受,他总是这般直白,却不知这样分外伤人。

我低下头去:“我会回去的,是娘召我回来,我正要上山去。”

“嗯。”

“大师兄,你身体还好么?没有事罢?”

“还行。”

“那……”我抬起头来,却见到不知何时他已离我极近,我一抬头便看到他的眼睛,里面波澜不惊却带了一丝说不清的东西。

他忽然伸出手来将我环进怀里,我能闻到他身上那丝固有的香气,他的手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发,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带了两分的不真实。

他说:“瑾儿,你可知道,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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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幽冥塔内的阴气极重,普通人无法靠近,所以墨轩尘住在离幽冥塔不远的一个矮崖之上。

幽冥和那个男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墨轩尘带着我回到屋子里。

屋里简洁异常,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我想到这几个月来他便是住在这里,心中不由得有些心酸。他侧着头为我倒水,黑发垂在脸畔,此刻看起来又有些疏远。

他伸手把杯子递给我:“幽冥塔那里待久了不好,你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我答应一声,接过来。他便在我的身侧坐下来。

“大师兄。”

“嗯。”

我端着杯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这他的侧脸,我却开始愣神。他转过头来看我,见我这样,便忽然有了些笑意,他说:“自己在江湖上走动还好么?”

我撇撇嘴:“好才见鬼了。”

“这话怎么说。”

“我在外流落,不仅负心的杜黎远甩了我就跑,还遇到风且吟那个大魔头,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气。”

他听到这里忽然脸色略略一沉:“月华山庄的风且吟,我见过他。”

“咦?你们见过?”

墨轩尘拿起杯子把玩:“自然。”

“哦……他和你说过什么话?你们是不是动手了啊?”

墨轩尘看我:“你认为我会和他动手么?”

“哎,是,以大师兄的为人自然不屑和那种坏人动手了。”

墨轩尘垂下眼,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淡淡地说:“若是我和他动手,我自然会杀了他。”

我心里一惊,这话风且吟似乎也曾跟我说过。莫不是这两个人什么时候结了深仇大恨?

我正要开口说话,墨轩尘忽然抬头,伸手抚上我的脸,他轻轻地勾起嘴角,我看到他耳朵上的夕颜忽然绽开了光华,流动着不知名的暗红色光彩,他说:“瑾儿,你在我身边,我很安心。”

我顿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他忽然略带疲惫地闭上眼睛,向后靠去。他的身型瘦削,此刻看来更带了几分脆弱。

“大师兄……”我喃喃地说,“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他侧过头去,“教主最近脾气好了些,你见她的时候不必害怕。只是不要提起我。”

“怎么了?”

他站起身来,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星空。

“瑾儿,对教主好些,她已然将很多事情弄错,气息在身体里十分紊乱。若是调养得当,或许还有半年的时光。若是……”

他叹气,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愣住,半天才会回过他话中的意思——若不是我娘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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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慌张张的上山,甚至没有等千棋回来。山上出了结界便是倾盆大雨,我没有拿伞便往山上跑去。

我只想到一个念头,那便是夕颜一定要平平安安。

我从小便和我夕颜打打闹闹毫无教养,她性格张扬随意变只是一味的宠着我。我从小便没有爹,而且她也从不提过去的事情。她只有一次喝醉之时。那天她坐在屋外的地上,夜凉如水,她提着酒壶望着天空面无表情,我想去拉她洗漱,省得她吐得满身。

她拉着我:“瑾儿,你要知道,其实你有一个妹妹。”

我愣住:“你说胡话呢?”

“真的,不骗你。我本来有两个孩子,可惜你的妹妹死得早。”她笑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她死了?只因你生出来的时候便带了胎病,活不长久。我本来想扔了你便算了,哪知有一日你的妹妹却忽然得了大病,很快病入膏肓无药可治。那时你们两个都还是那么小的孩子,都是我的骨肉,却都活不长了。”

她伸手拉住我的袖子,紧紧抓牢:“我于是便想,怎么也要留下一个。那时我年轻不懂事,又仗着会法术,便去求以前的长老们,进了藏书阁的禁区学了巫术。”她垂下头去,“我将你妹妹的魂封住,封了她的躯体,夺了她身体里的灵魄,放入你的身体。你的病变好了,而且很少得病。”

我茫然的看着夕颜的脸,不知道她到底是酒后失言,还是只是打算吓唬我?

夕颜又说:“从那以后,我每每闭眼就会看到你妹妹的眼睛,太怨毒的眼神。我又把她的灵打入幽冥塔。我害怕她会回来找我。”她忽然抬头拉扯我的袖子,“瑾儿,你说娘是不是恶毒的女人?我怎么能够那么做!我当初不应该犯下那样的大错。就连……就连你爹也用那般的眼神看我……”

她的手紧紧地扯着我的袖子,我挣脱不开,刚刚一用力,便扯断了。夕颜没了借力便倒在地上。长发铺散,脸庞美艳。她忽然低低的笑起来,笑得让我心寒。

她低声说:“因果报应,九道轮回,谁又逃得过?”随后她就闭上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我却从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我知道她定然不愿我知道这件事情。

可是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眼神,她抬头看着天,侧脸是绝美的弧度,她扯起嘴角,笑容艳丽,却绝望得如同黑夜中的迷魂。

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离开,离开得那般决绝。可我不能够失去她,她是这世上与我骨肉相连的亲人,甚至用她死后的千年炼狱,换来我世间的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