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面，美景当前，自己似乎置身画外，又似乎身陷其中，确实是很美妙的一番体验。
他又变回了当初的小小少年，单薄的身体挑着重重的水桶，一步步往山上艰难的走着。
位于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是一个简单的木屋，掩映在这葱翠的山之中，看起来毫不起眼。
此处人烟稀少，几乎是与世隔绝，想要买生活用品需要步行两天的时间到山下的小镇去，而他长这么大，老头子总共也带他去过不超过三次。
平时除了学习和练功，极少有人来往，所以他的生活不仅单调无聊，而且枯燥乏味，除了面对一个老头子，他几乎没和第二个人说过话。
老头子其实年纪也不是太大，只是步入中年，顶死了也就四十岁吧，可是举止邋遢，几百天也不剃胡子，那夸张的胡子和乱糟糟的头发把整张脸遮去了大半，他都不知道老头子的眼睛是大是小，眼皮是单是双，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从里面射出来的精光倒是挺吓人，而且眼力绝佳，他哪怕偷一点点懒也跳不过那双锐利的眼睛。
平时老头子最大的嗜好就是喝酒，若是消失了几天，那必定是去买酒了，也就是他最愉快的悠闲时光。
只是今日，他还没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房门虚掩着。
有人。
有陌生人。
他能闻到空气中与平常不同的味道。
那是一种夹杂着淡淡的蔷薇花香气的，不属于男子的味道。
奇怪？
竟然有女人来找老头子？！
他悄悄地迈着猫一样轻盈的步子走到门口，眯着眼睛从门缝里望进去了。
果然有女人！
对方披着紫色斗篷，上面似乎还绣着什么花，十分好看。女子看起来很苗条，绸缎一般的头发，梳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发髻，上面插着精美的头饰，是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华美东西。整个人感觉就是美丽端庄，典雅大方，即便就是一个背影，他也能够下定论。
但这个人是谁？
和老头子什么关系？
“你不该来这里。”房间里传出老头子不同于往常的严肃声音。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女人温婉的声音从门缝缓缓传入他的耳膜。
或许是他这辈子接触的女人少，反正他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宛如夜莺啼叫那样动听，可是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哀愁。
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轻微的疼痛。
“我想见见他。”女人说。
“不行！”她的话立刻遭到老头子反对，而且语气坚决如铁。
臭老头子！
他有点生气，活了差不多十年了第一次有人主动来找他，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女子，他竟然拒绝？
虽然生气，可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朝里面张望着，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女子看起来有些激动，竟然一把抓住老头子的胳膊，带着央求说：“我只是远远的看他一眼就好！不会和他说话！”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老头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暴敛，充满了不耐烦：“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回去吧！”
“我不！今天我不见到辰儿，我是不会走的！”女子铁了心的说。
辰儿？！
她怎么知道他名字？
她认识他？！
她果然是认识他的！
忽然，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窜入脑海，当这个念头清晰的浮现出来的时候，让他激动的几乎跳了起来，他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流，头脑热得不像话--这个念头带着难以言喻的美丽，带着孤独少年梦里百转千回的幻想和希望！
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任何亲人，父亲，母亲……这些词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他想象过他们的样子，甚至还在纸上试着画过他们的样子，可是他画的人是那样呆板僵硬，世俗平庸，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背影如此美丽的女人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他，那么--
这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娘亲呢？
他要见她！
不顾一切的见她！
一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自制，鼓起勇气推开门……
“上官辰！”
风弄月再也受不了了，他打算这样昏睡到什么时候？！
叫了半天也不醒，看这样子真是病弱膏肓了！
端来冷水，用毛巾浸湿了放在他额头上，可是他还是闭着眼睛，呓语：“不，不要！”
“不要你个头！”风弄月摊开手掌夹住她的脸，不让他把额头上的毛巾晃掉，只见上官呼吸粗重，神情痛苦，眉头紧紧的皱着，脸色也着实吓人。
“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要去找秦可岚。”
风弄月刚要起身，手突然被上官抓住，紧跟着上官低喊：“别走！”
“喂！”
风弄月正要说话，只见上官缓缓睁开眼睛，眸子凝着一层雾气，似乎有些失神。
过了片刻，上官才回过神来，手渐渐松开，轻声说：“原来是你啊。”
“不然你以为是谁？”风弄月有些不高兴。
“我刚才在做梦。”上官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好真实，仿佛又回到小时候。”
风弄月对这话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上官吸了口气，眼神有些暗淡：“我梦到我娘。”
“你娘？！”
风弄月愣了一下：“你从来都没提起过，你不是说从小都和师傅在一起吗？我还以为你是孤儿呢！”
上官轻笑：“你以为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还有力气开玩笑！”风弄月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很恐怖，简直跟要死了一样！”
人虽然还病着，神情却已恢复平时回头既狂傲又清高的样子，上官费力支起身体：“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弱。”
风弄月撇撇嘴道：“看样子是我多虑了，既然这样，我就不奉陪了！”
“不许走！”上官霸道的将她拽进怀里。
风弄月只觉得胸口一紧，听着上官仍然粗重的呼吸声，抬眸是他炙热的眼神，一时间竟然忘了怎么呼吸。
两人仿佛被时间定格似的，说不出一句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对方。
“弄月儿。”
听着他胸口剧烈的呼气声，一下一下那
么响，好像每一下都在抗议：你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你知不知道我很难受？
不禁心里有些泛疼，小声埋怨道：“你找死吗？还不快躺下！”
可以感觉到上官的身子颤了颤，却还是沉默的抱着她，不说话。
就好像，她是他最想保护的人。
上官低下头，轻轻抚上了风弄月的脸颊，指间柔柔的摩挲着，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弄月儿。”
“干吗？！”怀中的女子声音干巴巴的，还带着余怒未消的气恼。
上官嘴角溢出一抹苦涩，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谢谢你回来。你……不要再离开了，就一直，一直待在我身边。”
风弄月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知怎的眼眶突然就那么热了起来，忙不迭的吸了吸鼻子，可又不愿就此妥协，故意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待在你身边？你这样对我妹妹和妹夫，我可没这么容易就原谅你，现在是看你病着，看你平时帮忙照顾小狼的份上，我才来看你的，你，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上官的脸色一沉，抿着唇不说话。
“上官，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风婷云还有沈慕恒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真的不希望你们彼此敌对--这样，我，我真的很为难，也很……痛苦。”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让她对现在病着的他不管不顾，她做不到；可是让她抛开亲情不顾一切跟他在一起，她也办不到。
见上官不说话，风弄月不禁有些着急，抱紧他的腰，似要寻求肯定的答案。
上官回过神，纵然心里很乱但是没有挣开她的勇气，低下头看着目光灼灼的风弄月，轻轻扬起了嘴角：“明天，一切你都会知道。”
“明天？为什么要等明天？我现在就想知道。”
“弄月儿，从小到大……咳咳……我都没有这样在意一个女孩子，你知道我喜欢你，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上官捧起风弄月的脸，眼底蔓延的的热情是那样浓烈，可是同时存在的还有差不多与之相等的绝望。难以想象是怎样强烈的两种情绪在他心中交战，煎熬，他显得那样无力，又那样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
是--
想要抓住她吗？
他真的有那么喜欢她吗？
望着风弄月迷茫的双眼，上官轻轻叹息：“我自问掌控事情的能力很强，可是遇到你，我就没辙了”--弄月儿，为了你，我做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退让。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知道，他输了。
输给了她。
这天上官还是咳嗽不断，到了黄昏的时候，风弄月再也忍不住了，去找秦可岚。
秦可岚看了看上官的脸色，又检查了他的舌头，把了脉，便起身开方子。
“他情况怎么样？”
“病得挺严重。肺部染上了伤寒，寒气进入体内，这个冬天能好就不错了。”
“咳咳咳……”上官喘着粗气说：“我死不了。”
“你给我闭嘴！”秦可岚皱眉道。
说完将药方交给风弄月：“这些药我那边基本都有，但是两味药比较少见，你去找教授药理的李夫子，他那边应该有。”
“好，我现在就去。”风弄月接过药方，看了一眼上官，道：“你好好休息。”
“恩。你路上小心。”
风弄月刚走，上官便问秦可岚：“对了，你知道沈慕恒来了吧，就住在书院里。”
秦可岚平静的神色在听见沈慕恒三个字的时候闪过一丝慌乱，但是很快掩饰过去，冷声道：“来了又怎么样？”
“你打算帮他医治吗？”
“在能力范围内医治病人，是医者之道。”
上官冷笑一声，语带嘲讽：“是啊，秦大小姐医者仁心，况且这些年来苦心钻研医术，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秦可岚听出上官语气中的嘲讽，不客气的回敬道。
“咳咳咳……”上官一边笑一边咳：“可惜现在他身边可是多了一个人啊，我倒是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故事！”
秦可岚微怒：“这好像和你也没关系。”
“是吗！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见上官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秦可岚真的很想抽他，这个男人稍微有点力气就开始动坏脑筋--早知道刚才就在药方里加点毒药算了。
“喝药了。”
风弄月递上黑乎乎的药汁。
上官皱了一下眉头，不过还是很配合的全部喝下去了。
风弄月接过药碗，又递上一杯水：“给。”
上官接过去一饮而尽。
“谢谢。”
风弄月接过药碗放在一帮的茶几上，复又坐回床边，并不离去。
“怎么了？不去睡？”
“不想睡。”风弄月叹息一声：“这两天发生好多事情，多得我都来不及消化。”
“恩。”上官握住风弄月的手，她的手很冷。
上官挪动身子，往里面靠了靠，说：“上来吧，我给你暖暖。”
风弄月犹豫了一下，上官微笑：“怕我传染给你？放心吧，刚才问过秦可岚了，不会的。”
“不是担心这个。”风弄月想了想，还是躺了下来：“你不是说好好休息吗？”
“是啊，可是我也睡不着。”
“为了明天的事吗？”
“这是其一。还有，就是白天的梦。”
“是梦到你娘亲的事吗？”
“恩。”上官也不避讳：“你想知道我梦中的情景吗？”
“恩。虽然比以前来说，我有点了解你，可还是看不透你，上官，你就像一个谜，永远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坦荡荡的，把自己全部的都呈现出来，好的坏的都让他知道，彼此没有秘密，这才是真正的喜欢。”
“弄月儿，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的单纯和坦荡，我感到抱歉自己无法做到像你这样，可是，这对我来说需要时间，我正在一点点的努力，我……我有点担心你知道了全部的我之后，会选择离开。”
“你这是什么话？既然喜欢了，就要相互包容，如果这点也做不到，就不是真的喜欢。”风弄月清澈如水的目光凝视着上官，语调低柔：“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梦，你的娘亲，关于你的一切我全部都想要知
道。”
“我的娘亲……”上官陷入沉思，缓缓道：“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在我见过所有的女人里面，没有一个能胜过她。”
是的--
并不因为那时候年纪小，没有见过女人才觉得她特别美丽，在他离开山林到了外面的世界，见了不知道多少女人之后，越发觉得，世界上没有女人能够就爱那个美丽优雅高贵端庄诠释到她那种地步。
她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是他童年全部美好的梦幻与想象。
那种想象，在那一天，完全变成了真实。
那天，他不顾一切的冲进门去。
那个女人转过身的时候他呆住了。
那样美丽的女人。
云鬓轻扬，眉如黛，眸如星，肤若雪，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瑕疵，她看到他的刹那，眼中泛起如水一般的柔波，朱唇轻启，甚至有些微微发抖：“你--就是辰儿？！”
在老头子极力的反对声中，女子置若罔闻，晃着身子冲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
这辈子，从没被一个女人抱过，她的身体异常柔软，还带着令人心动的馨香，那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感觉，他下意识的抱住女子，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极小心的问：“你--你是不是我娘？”
女子一面点头一面泪如雨下：“我是，我是，辰儿，娘对不起你，到现在才来看你……”
为什么到他十岁才来看他，当时他根本没问，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原来是有亲人，真正的亲人，而且还是这么美丽的女人--这就像一场美丽的梦。
被搂在怀里的感觉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那晚，虽然老头子极不情愿，娘亲还是抱着他睡了整整一晚……
……
“抱着我。”上官的身子微微发抖。
“冷吗？”风弄月看他的嘴唇有些发白，不禁担心起来。
“不是。就是要你抱着我。”上官的神情脆弱得像个孩子。
风弄月心生怜悯，紧紧的将他抱住。
上官小声说：“那晚，她就是这样抱着我，把我搂在怀里。”
“恩。”风弄月柔声低语。
“她还和我说故事，很多小故事，有机智的孩子如何战胜恶人，有勇敢的孩子如何学会生存，有胆小的孩子如何找到勇气。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幸福那么温暖过。”
“恩，我知道，我都知道，小时候，我娘亲在的时候也抱着我给讲故事。”风弄月轻声说。
“那时候我真的很舍不得睡，虽然很困，可是我怕醒来就发现那是一场梦。但是困意还是袭来，我努力撑了很久，还是睡着了。”上官的声音慢慢变冷。
风弄月忍不住心一紧，问：“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上官吸了口气，声音变得像另外一个人：“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焦急的到处找她，可是根本找不到，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在山林里大吼大叫，老头子也不在，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我跑去问他我娘在哪儿？他就是不说，我一气之下就下山了。”
“你就这么走了？”
“恩。但是并没有走太远，就不小心摔伤了腿，骨头断了。”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风弄月却是一阵心疼，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为了去找娘亲摔断了腿，一个人呆在山林里面那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原来他不愿意提起过往是因为有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吗？
“后来呢？”
“后来，老头子找到了我，背我回去。我难过了很久，不吃饭，不喝水，一心想死。”上官自嘲的笑了笑：“当时我真的差点就死了，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傻瓜！你怎么能那样想？活着就有希望，等你好了，可以再去找娘亲啊！”
“是啊，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老头子泼我冷水，说我娘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她根本就不应该来见我。”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阻止你们母子相认啊？”
“是啊，开始我也不懂，我甚至因此非常恨他！他一向对我很严厉，脾气又很差，我很想离开他，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是自己力量又不够，我只能忍气吞声，可是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歇斯底里的对他吼，要是不让我见我娘，我绝对不要再活受罪下去！老头子看着我，一声不响的走开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的伶仃大醉，嘴巴不停的喊着一个人的名字：素心，素心……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折磨孩子？素心......十分的凄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喊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每喊一声就有人从他身上剜走一块肉，那么痛不欲生。”
“素心是谁？”
“素心就是我娘。”上官苦笑：“我一直以为我才是最凄惨的那个人，从小不知道父母是谁，好不容易见到娘，可是又被她抛弃了。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最苦的人是老头子。老头子的武功很高，而且什么都懂，不比书院里的夫子们水平差，不难推测，他原本也是个厉害人物。可是，为了照顾我，离开了原本的世界，独自带着我来到这荒山野岭的隐居，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但是为了我娘，他做到了。我后来终于知道，一切都是为了我娘，老头子情愿一生一世不见她，也要把我养大成人。”虽然他的语气只是轻描淡写，可是眼中又是多么强烈的风起云涌。
“他深深爱着你娘是吗？”
“是啊，他那样爱她。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
“那，他会不会是你爹？”风弄月问出了心中疑问。
“我也想过，但是后来证明，不是。正因为不是，才更说明他的不容易。”上官叹息：“一个男人可以这样爱一个女人，我不能不尊敬他，也答应他不再找我娘的下落。”
“你就么放弃了？”一个稚龄孩童对母爱的渴望，不管是什么愿意被硬生生的割断，这对他来说都是不公平的。而且，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呢？
心底的疑惑不断扩大，风弄月越想越觉得奇怪。
这件事太过复杂，太过离奇。
一时之间风弄月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是对上官的心疼，不由将他搂得更紧。
“很多事情，不是想坚持就能坚持的，有时候发现--自己当初的所谓坚持，所有的执念，都是毫无意义的。”上官叹息一声，充满了无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