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一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清晨,她起来,只觉疲惫不堪,可精神紧绷,竟然一丝困意都没有。
她看到炎帝坐在廊下雕刻木头,走过去坐到炎帝对面,看着眼前的慈祥老者,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维系着大荒太平的人竟然就要死了。
炎帝说:“昨天晚上居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失态,真是让人见笑。”
阿珩取下鬓上的驻颜花,“伯伯,我是西陵嫘的女儿,小字珩,娘亲叫我珩儿。”
炎帝凝视了她一会,视线慢慢移向她手中的驻颜花,阿珩娇俏一笑,把驻颜花插回鬓上,“这是从湄姨那里赢来的。”
炎帝笑起来,“听说她把你关了六十年,她倒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生气。”炎帝说着话,神思怔怔,笑意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我成婚之日,没想到一别就是两千多年,她可好?”
阿珩想了一会说:“挺好的,她常常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看落日,哦,对了!她还喜欢做傀儡,很多宫女都是傀儡人。”
炎帝专注地雕刻着木鸟,“她的傀儡术还是我和你娘教她的,她一直想要一只会唱歌的木鸟,那时候她的灵力做不出来,总是央求我和阿嫘帮她做。”
阿珩怕勾起往事,不敢再谈,转移了话题,问:“蚩尤呢?”
炎帝说:“他一直在各个山头忙碌,布置什么阵法,我猜他是想借天势地气为我续命。蚩尤他虽然没有学过一天阵法,可他天生对五行灵气感觉敏锐,布阵破阵自有一套。”
正说着蚩尤回来了,看到炎帝手里的东西,皱了皱眉,“要做傀儡?你还有灵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我帮你做。”
炎帝说:“我想自己做。”
蚩尤说:“紫金顶比小月顶灵气充盈,你应该去紫金顶住。”
“我想在这里。”
蚩尤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老头临死了才算有点意思,以前从不说我想什么,永远都是什么黎民啊苍生啊!你看,说说‘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比整天惦记着天下痛快多了?”
炎帝一巴掌笑打到蚩尤头上,“你这只泼猴!阿珩的药在屋子里,去煎了。”
“我说了多少遍了?别打头!”蚩尤一边嘟囔,一边从屋子里拿了药,蹲在泉水边煎药。
每味药的先后顺序和份量都有严格要求,往日大大咧咧的蚩尤格外小心专注。
阿珩凝视着蚩尤,心中有感动,也有惶恐。
炎帝笑问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阿珩低下了头。
炎帝说:“蚩尤喜欢你,你想过怎么办了吗?”
阿珩惊慌地抬头,急急否认,“蚩尤不是认真的,他就是一时好玩贪新鲜。”
炎帝凝视着蚩尤,眼中有父亲般的慈详和担忧,“你错了,他是这世间最认真的人,他的喜欢就是喜欢,发自内心,没有一丝杂念,真挚无比。”他们头顶正好飞过一对燕子,炎帝指了指说道:“它们看似轻率,只是年年求欢,从没有许诺过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它们却终身不离不弃,你爹爹给了你母亲盛大的婚礼,承诺了终身结发,这些年他又是如何待她的?”
阿珩怔怔望着远去的燕子,半晌后低声说:“我在九黎族住了一段时间,发现九黎族信奉人只活在今朝,他们认为只要眼前快活了,就是明天立即死了也没什么;可自小到大,父亲对我们的教导都是三思后行,一举一动必须从长远的利益考虑,不能贪图眼前的一时之欢,到底哪个对?”
炎帝想了一会说:“你爹爹也没有说错,处在他的位置必须如此,但这些年来我常常后悔,后悔没多陪陪听訞,总以为将来有很多时间来弥补她,却不知道天下的事,我们能拥有的只有现在,即使是神,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阿珩默默沉思。
“吃药了。”蚩尤端着药,走过来。
阿珩喝完药,对蚩尤甜甜一笑,“谢谢你。”
阿珩难得对他和颜悦色,蚩尤意外地愣住。
一只赤鸟飞来,落在炎帝肩头,炎帝道:“榆罔和沐槿上山来了。蚩尤,你带阿珩去山里走走,榆罔和沐槿还不知道我的病情,我想单独和他们待一会。”
阿珩低声问:“沐槿是谁?”
蚩尤对这些事情很淡漠,简单地说:“炎帝的义女。”
“哦,那也是神农的王姬了,难怪有时候听人说神农有四位王姬,我还以为是误传。”
蚩尤带着阿珩去白松岭。
白松岭十分秀丽,崖壁上长满独特的白皮松,各具姿态,游走其间,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真正令人惊奇的是蚩尤,他对山林有一种天然的熟悉,哪里有山泉可以喝,哪里有野果子可以吃,哪里可以看到小熊仔……他一一知道,就好似他就是这座大山的精魂所化。
两人渴了,蚩尤带着阿珩到了一处泉眼。阿珩弯身喝了几口水,又洗了洗脸,回身看向蚩尤,此时正午的明亮日光透过松树林照射下来,泉水边的青苔都泛着翠绿的光。蚩尤蹲踞在大石上,姿势很不雅,却有一种猛兽特有的随意和威严。他朝阿珩咧嘴而笑,眼神明亮,阿珩也不知道为何,心就猛地几跳,竟然不敢和蚩尤对视。
她扭回头,随手把鞋子脱去,把脚浸在泉水中,一荡一荡地踢着水。
蚩尤跳坐到阿珩身边,和阿珩一样踢着水玩。
日光从树叶的间隙落下,水潭上有斑斑驳驳的光影,蚩尤像个贪玩的孩子一般,不停地用脚去踢水潭上的光点,每踢碎一个,他就欢快地大笑,那些因为炎帝病逝即将而来的烦恼似乎一点都没影响到他。
阿珩的疲倦与恐惧从心里一点点涌出,不知不觉中靠在蚩尤的肩膀上。
蚩尤轻声问:“怎么了?”
阿珩问:“炎帝还有多长时间?”
“他的病越到后面会越痛苦,万毒噬心,痛到骨髓,难以忍受,越早走越少受罪,可师父他表面上什么都看得通透,其实什么都放不下,肯定会尽力为他的子民多活一天,总是要撑到不能撑时,才不得不放手。”
“那究竟能撑多久?”
“不知道,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不过即使我们都动用灵力为他续命,也不会超过十年。”
“蚩尤,我觉得很累,很害怕。”也许因为此时的山水太温柔,蚩尤的肩膀又很牢靠,阿珩第一次打开了心怀。战争一旦开始,首先被卷入的就是他们这些王族子弟。
蚩尤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如果你累了,就靠在我肩头休息,如果你害怕,就躲到我怀里,让我来保护你。”
阿珩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一呼一吸之间,让她有一种异样的安心,“如果靠的时间久了,你会不会累,会不会不耐烦?”
蚩尤的唇好似从她发丝上轻轻扫过,停在她耳畔,“不会,阿珩,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就好似有灿烂温暖的阳光射进了她的心里,阿珩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疲惫和恐惧都消失了。一夜未睡,浓重的困意涌上来,她像个猫儿般打了个呵欠,“好困。”仰躺到青石上。蚩尤也躺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亲近却不亲密的距离,阿珩有一种莫名的心安,就好似一切的危险苦难都被蚩尤阻挡,这一刻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个人保护她,陪着她。
山风轻拂,有泉水叮咚声随风而来,越发凸现出山中的静谧,阳光慷慨地洒下,隔着树影,明亮却不刺眼,将融融暖意镌刻入他们心底。闭上眼睛好似能听到岁月流逝的声音。蚩尤和阿珩都闭目休憩,似乎一起聆听着那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夕阳西下时分,阿珩缓缓睁开了眼睛,只看眼前山水清秀,林木葱茏,,四野绯色的烟霞弥漫,纹络天成,整个天空都化作了精美的七彩锦缎,燕子在彩云间徘徊低舞。阿珩目眩神迷,恍恍惚惚。她侧头,恰恰对上了一双漆黑狡黠的双眸,犹如夜晚的天空,深邃辽阔,璀璨危险,阿珩怔怔地看着,忘记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蚩尤轻轻地靠近她,唇刚刚碰到阿珩,林间突然传来一声老鸹啼叫。阿珩惊醒,猛地坐了起来,面红耳赤,一颗心跳得咚咚响,却强作镇静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蚩尤愣了一瞬,气恼地仰天张口,野兽一般怒嗥,霎时间,山林内的走兽飞禽都仓惶逃命,不一会就逃个一干二净,静得连一声蛐蛐叫都再听不到。
蚩尤坐起来,凝视着阿珩,阿珩匆匆避开他的视线,快步赶回小月顶,“走吧!”
蚩尤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好久,忽然说:“我身上的这件衣袍是你亲手做的,对吗?”
阿珩脚步顿了一顿,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越走越快。
蚩尤喜笑颜开,追上她,得意地说:“你又是养蚕又是纺纱,折腾了二十多年,玉山上那么多宫女,谁不知道啊?我早就问得一清二楚了。”
阿珩羞窘不堪,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件破袍子吗?”说着快步跑起来,再不肯理会蚩尤。
蚩尤在她身后边追,边说:“我会永远都穿着它。”
阿珩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越发不敢看蚩尤,越跑越快。
阿珩像小鹿一般敏捷地在山林间奔跑,像一阵风一般冲上小月顶,因为草木茂密,不提防间,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阿珩脚下打滑,差点崴伤脚,幸亏对方扶了她一把。
阿珩笑着抬头,“谢……”
竟然是少昊,阿珩心突突乱跳,身子发软,面红耳赤地呆立在当地。
少昊抱歉地说:“姑娘可有伤着?”他看向阿珩身后,微笑着点点头。蚩尤的笑容却立即消失。
蚩尤大步走了过来,一手扶住阿珩,一手推开少昊,“高辛的王子殿下怎么会在神农山?”
少昊没有回答,榆罔和一个红衣少女并肩走来,阿珩猜测红衣姑娘应该就是炎帝的义女沐槿,明艳动人犹如木槿花,难怪叫沐槿。
沐槿笑看着蚩尤,“云桑姐姐受伤了,幸亏遇到少昊殿下,殿下就护送云桑姐姐回来了。”当视线扫到蚩尤对阿珩的呵护时,笑容立即消失了。
阿珩一时心急,立即问道:“云桑怎么了?”
沐槿盯着她,眼中隐有敌意,“王姬的名字是你能直呼的吗?”
蚩尤冷冷道:“名字本来就是用来被叫的。”
沐槿意外地瞪着蚩尤,显然没想到万事冷漠的蚩尤竟然会出言相护,眼睛中渐渐浮上一层泪意,却倔强地咬着唇。
榆罔深深看了一眼阿珩,谦和地回道:“路上遇到几个为非作歹的妖族,伤势没大碍,修养几个月就能好。姑娘认识我姐姐吗?”
阿珩点了点头,心中蹊跷,云桑怎么会到高辛去?又怎么会那么巧地碰到少昊?
一只赤鸟飞来,落在榆罔肩头,榆罔笑对大家说:“已经准备好晚饭,父王请我们过去。”
厅堂内,摆放着一桌简单的饭菜,炎帝坐在首位,他们一一给炎帝行礼,炎帝凝视着他们,心情颇为复杂。这简陋的毛竹屋内,居然机缘巧合地云集着一群掌握未来天下走势的后生晚辈,不知道再过几百年,他们还会记得今日吗?
阿珩问道:“炎帝,我不饿,想去看看大王姬,可以吗?”
炎帝看了一眼少昊,说道:“你去吧。这丫头大了,很多心事都不肯和我说了,你去陪她聊聊也好。”炎帝显然也察觉出云桑被妖怪所伤是胡说八道。
阿珩行礼后,告退。
等她走了出去,沐槿按捺不住地问:“父王,她是谁?”
炎帝看看蚩尤,看看少昊,对榆罔和沐槿说道:“是我结拜妹妹的女儿,自从妹妹出嫁后,因为我的身份所限,我们很少来往,所以你们都没见过她。”
炎帝的神情十分感慨,显然语出真挚,连心思缜密的少昊都相信了,不再怀疑阿珩的身份。
阿珩轻轻走进屋子,看到云桑神色黯淡,呆呆盯着窗外。
“姐姐。”阿珩拨下驻颜花,坐到云桑身边。
云桑意外地盯着她,本来还纳闷她怎么在神农山,看到阿珩手中娇艳欲滴的桃花,拿过来把玩了一会,叹口气,“原来蚩尤夺取它是为了送给你。”又把花插回阿珩发鬓上,“少昊在山上,小心一点,别露出真容。”
“我刚已见到他了。”阿珩的人和花都变换了模样,“姐姐,你怎么会被少昊所救?”
“我去见诺顿奈了。”
“诺奈不是在天牢吗?”阿珩一惊,反应过来,“你闯了高辛的天牢?”
“嗯。”
“那你见到诺奈了吗?”
云桑点点头。
“你告诉他你是谁了?”
云桑点点头。
“他怎么说?”
云桑珠泪盈盈,泫然欲泣,“他看到我时看似无动于衷,不停地催我赶紧离开,可我能看出来他又是吃惊又是高兴,我鼓起勇气告诉他,我不是轩辕族的王姬轩辕妭,我叫云桑,是神农族的王姬。他的表情……”
云桑的眼泪潸然而落,“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从不相信到震惊,从震惊到愤怒,又渐渐地从愤怒到变成了悲伤。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种悲伤空洞的眼神,就好像他的心在一点点的死亡。他愤怒的时候,我十分紧张害怕,可当他那样悲伤地看着我时,我宁可他愤怒,宁可他打我骂我……”
阿珩问:“后来他说什么了?”
云桑哭着摇头,“没有,他一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天牢的士兵赶来,渐渐把我包围住,生死关头,我求他说句话,不管是恨我还是怨我,都说句话,他却决然地转过身子,面朝墙壁,好似入定。我一边和士兵打斗,一边和他说你今天若不说话,我就一直留在这里,后来,后来……他终于说了句话……”
阿珩心下一松,“他说什么?”
“滚!他让我滚!”
云桑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说:“我当时也疯了,对他吼,你叫我滚,我偏不滚。我虽然有父王的灵药保护,可仍然受伤了,被士兵捉住,这个时候我心里十分害怕,如果被俊帝知道我的身份,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但我不后悔!幸亏少昊赶来,他十分精明,下令所有侍卫回避,问我究竟是谁,我一句话不肯说。他说,‘我虽然看不出你的真容,可我能看出你是用了人面蚕的面具,这个天下能把人面蚕的蚕丝纺织成如此精巧面具的神只有轩辕山上的嫘祖,但听闻她也只纺织了四面,分别赠给了四个儿女,你的这面既然是女子的,想来应该是轩辕妭转赠给你的’我越听越紧张,豁出去地想,反正他没有办法摘下这个面具,只要我不承认,他休想知道我是谁。这个时候少昊说了句话,深深打动了我。”
云桑抬头看着阿珩,“他说,‘轩辕妭是我的未婚妻,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你不想别人知道你的身份,那也不用告诉我,你只需告诉我哪里安全,我派心腹护送你去’。”
阿珩胸膛起伏,云桑轻轻叹了口所,“他这般君子,我岂能再猜忌他?所以我就告诉他,请送我回神农山。他立即明白了我的身份,沉默了一瞬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亲自送你回去。一路之上,他没有问过一句我为何夜闯高辛天牢,回到神农山,也只字不提我受伤的真正原因。父亲知道我说的是假话,不过他一向对我很放心,没有多问,若知道我做的事情,父王肯定……”
云桑低头,用手绢擦拭着眼泪。
阿珩默默坐了一会,说道:“姐姐,其实诺奈依旧很在乎你。”
云桑惨笑,“我是自作自受,不用安慰我。”
“他骂你,让你滚,其实是在保护你,和刚见到你时,不停地催捉你离开的心是一样的。”
云桑在人情世故上远比阿珩精明,可她关心则乱,此时听到阿珩的话,仍旧将信将疑,别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楚。夜闯天牢虽然严重,可也不至于惊动少昊,少昊能那么迅速赶来,肯定是因为诺奈,少昊肯定看出她和诺奈关系异样,所以从一开始就很客气有礼。少昊袒护她不仅仅是因为轩辕妭,也许更是因为诺奈和诺奈身后的羲和部。
云桑低着头默不作声,神情却渐渐好转。阿珩凝视着她,心中暗暗难过,云桑还不知道炎帝的病,等知道后还知道要如何悲痛。
云桑抬头,纳闷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悲伤?”
阿珩站起来,“我出去看看他们,少昊应该要告辞下山了。”
云桑重重握住她手,“替我谢谢少昊。”
阿珩点点头。云桑似乎还想说什么,沉吟了一瞬,轻叹口气,放开了阿珩。
阿珩向着山崖外信步而行,烈阳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绕着她打了个转,似乎也看出她心情很低落,安静地落在她的肩负膀上。
阿珩抚着烈阳说:“云桑迟早会知道炎帝的病情,瑶姬姐姐死时,云桑大概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所有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可哪里知道……这个时候,是云桑最需要诺奈谅解的时候,诺奈只要心中还关心云桑,肯定不忍心让她背负双重痛苦,一定会来探望云桑。”
烈阳歪头看着她,阿珩拿出一枚玉简,用灵力给诺奈写信。刚写下“炎帝病危……”耳边突然想起云桑的话“王族的事情永远不会简单”,她停下来独自思量。
炎帝的病情关系到天下局势,牵涉到神农帝位的继承,是最高机密,不要说其他国家,就是神农重臣祝融、后土他们都要隐瞒,只怕连云桑自己都不可能把炎帝的病情告诉诺奈,阿珩又怎么敢擅自将炎帝的病情泄露给一个兵权在握的高辛将军?
阿珩怔怔地站着,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是普通人家,父亲重病,人生最痛苦时,肯定最渴盼恋人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可云桑居然连告诉诺奈的权利都没有。不管再痛苦,云桑都要装作若无其事,诺奈不可能知道云桑即将要经受的痛楚。
阿珩默站了半晌,把关于炎帝的话语全部涂去,只从诺奈在凹凸馆内错认了云桑的误会讲起,详细解释了一切都是云桑一时冲动的无心之过,绝不是有意欺骗。恳请诺奈原谅云桑。
炎帝向少昊再次道谢后,命榆罔和蚩尤送少昊,榆罔和少昊并肩而行,边走边谈笑,蚩尤微微落后几步,沐槿蹦蹦跳跳地跟在蚩尤身旁,叽叽喳喳地缠着蚩尤讲讲蟠桃宴。蚩尤压根不吭声,她却早就习惯,自得其乐地自问自答。
一行人出了山谷,看到阿珩站在山崖边,静看着远处,一只白色的琅鸟停在她的肩头。她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回过了头,暮色苍茫,山岚浮动,雾霭迷蒙,阿珩的面容看不分明,可隐隐的忧伤却流淌在每一片飘拂的衣袂间。
少昊心中一动,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蚩尤快步走过去,琅鸟嘎一声,飞到蚩尤肩膀上,沐槿从没见过鸟儿长得这么漂亮神气,伸手去摸,琅鸟狠狠啄向她,幸亏沐槿手缩得快,未见血,可也很疼,她气得要打琅鸟,蚩尤警告她:“别惹它。”
沐槿委屈地叫:“蚩尤!”
榆罔和少昊彼此行礼告别,阿珩走过来,对少昊说:“王姬让我替她转达谢意。殿下,能借一步说话吗?”
榆罔知趣地避让到一边,蚩尤盯着阿珩,阿珩装作不知道,把一块玉简递给少昊,低声说:“麻烦殿下把这封信交给诺奈将军。”
少昊接过玉简,“姑娘放心,我会亲手交给诺奈。”
阿珩行礼道谢,少昊盯着她看了一瞬,摇摇头,“真奇怪,我总觉得见过你。”
阿珩心中一惊,少昊却未再深究,洒然一笑,跃上了玄鸟的背,对大家拱拱手,“诸位,后会有期。”
目送着玄鸟消失在云间,榆罔心悦诚服地感叹,“难怪连父王都盛赞少昊青阳。几百年前,我见到青阳时想,这世间怎么可能还有哪个神能和青阳并驾齐驱?今日见到少昊,才真正相信了,高辛和轩辕有他们,真是大幸!”
沐槿不屑地说:“我们神农有蚩尤!”
榆罔叹口气,言若有憾,实则喜之地说:“可惜蚩尤和他们不同!”
“哪里不同了?蚩尤……”沐槿回头,看到蚩尤站在阿珩身边,一边和阿珩说话,一边指间蕴着一团火焰,和琅鸟在打架,显然压根就没听榆罔和她说什么。
沐槿气恼地跺脚,大叫:“蚩尤!父王叮嘱我们送完少昊赶紧回去,他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们。”
阿珩神情一黯,和榆罔告辞,“殿下,我不方便……”
榆罔亲切地说:“父王让我请你一块去。父王说你是姑姑的女儿,咱俩也算兄妹了,我该叫你什么呢?”
“我叫阿珩。”
“珩妹妹,你叫我榆罔就好,或者叫我哥哥。”
阿珩跟着榆罔回到居所,炎帝独自一人坐在篝火前,看到他们,示意他们过去坐。
他对榆罔和沐槿说:“本来想一块告诉云桑,不过云桑如今有伤,这事先瞒她一段时间。你俩要记住,这件事情关系到神农安危,没有我的充许,再不可告诉任何人。沐槿,你明白吗?”
沐槿的神情一肃,竟有几分云桑的沉稳风范,“我和后土自小一起玩大,感情深厚,我知道父王担心我会不小心让他知道,请父王放心,我虽然平时蛮横了一点,但不是不知轻重。”
炎帝点点头,慈祥地看着榆罔和沐槿,郑重地说:“我中毒了,大概只能再活三五年。”
榆罔和沐槿震惊地瞪着炎帝,都不愿相信,可又都知道炎帝从不开玩笑,眼内渐渐浮现出惊恐。
炎帝也不再说,只微笑地凝视着他们,似乎等着他们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半晌后,沐槿尖锐地干笑了两声,“父王,你的医术冠绝天下,哪里会有你解不了的毒?”说着,视线投向蚩尤,似乎盼着他帮忙说话。
蚩尤淡淡说:“师父是活不长了。”
沐槿愣了一愣,眼泪飞溅出来。
榆罔怒吼着,扑上来要打蚩尤,“你胡说八道!”
“榆罔!”炎帝沉声呵斥,榆罔紧紧抓着蚩尤的衣领,蚩尤看似冷漠,却凝视着榆罔,眼神坚毅,似乎在告诉榆罔,现在是炎帝最需要他坚强的时刻,榆罔渐渐平静下来,松开了蚩尤,面朝炎帝跪下,“父王。”为了克制悲伤,他的身子都在不停的颤抖,阿珩不忍心看,低下了头。
沐槿虽仍然控制不住悲伤,但众人都神情肃穆,她的哭声也渐渐小了,阿珩把一条绢帕悄悄塞到她的手里。
炎帝对榆罔说:“你的神力低微,心地过于柔软,没有决断力,并不适合做一族领袖,我几次都想过传位于他人,却怕引起更大的风波。毕竟你是名言顺的储君,祝融他们即使再不服,也不敢轻易起兵造反,可如果换成他人,却有可能立即令神农国分崩离析。”
榆罔羞愧地说:“儿子明白,儿子太不争气,让父王为难了。”
炎帝笑着轻拍了榆罔的肩一下,“你母亲连花花草草都舍不得伤害,在她怀着你时,我们常常说我们的儿子应该什么样,她说‘不要他神力高强,也不要他优秀出众,只希望他温和善良,一辈子平平安安’。”
榆罔身子一颤,不能相信地看着炎帝。炎帝说:“我很高兴,你母亲一定更高兴,我们的儿子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不仅温和善良,还胸怀宽广。”
榆罔的眼中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他匆匆低下头,声音哽咽,“我一直、一直以为父亲对我很失望。”
炎帝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是我一直对不起你,让你不得不做炎帝的儿子,如果你生在一个平凡的神族家中,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很多,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我对你和你的姐姐们都很抱歉。因为我,让你们的母亲承受了她不该承受的重担,又因为我,云桑一直想做的事情也做不了,只能日复一日地做着神农国的大王姬,我也许是一个不算失败的帝王,可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榆罔再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父王,别说了!母亲和我们都没有怪过您。”
“如今我又要把神农一族的命运全部交托到你的手上,让你承担起你不想承担的责任。”
榆罔弯腰磕头,“儿子会尽力。”
炎帝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眼中有太多担扰`,可最终只是用力地按住儿子的肩膀,像是要把他按趴下,榆罔用力地挺直背脊,无论如何都不肯倒下去,好似在一个用力按、一个用力抗的过程中,承接着什么。
半晌后,炎帝说:“我想封蚩尤为督国大将军,你觉得呢?”
榆罔立即说:“听凭父亲安排。”
炎帝指指蚩尤,对榆罔吩咐:“你去给他磕三个头,向他许诺你会终身相信他,永不猜忌他,求他对你许诺会终身辅助你。”
榆罔跪行到蚩尤面前,一手指天,一手向地,说道:“我的父亲坐在这里,我的母亲安葬在这里,我,神农榆罔,在父亲和母亲见证下,对天地起誓,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猜忌,不怀疑蚩尤,必将终身信他,若违此诺,父母不容,天地共弃。”说完,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蚩尤淡淡说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帮你。”
蚩尤的誓言简单得不像誓言,炎帝却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真正笑了,他一手拉着榆罔,一手拉着蚩尤,把他俩的手交放在一起,“神农族就托付给你们了。”
榆罔用力握住蚩尤的手,眼中含泪地笑看着蚩尤,蚩尤粲然一笑,回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榆罔用力砸了蚩尤一拳,“别以后我一求你做什么,你就让我去偷酒。”这一次才是两个男人之间真正的盟誓。一握下,从此后,不管刀山火海,兄弟同赴。
炎帝欣慰地开怀大笑,“今日不用你们两个猴儿去偷,沐槿,去把屋子里的酒都拿出来。”
云桑脸色苍白地从暗中走了出来,微笑着说:“别忘记给我也拿个酒樽。”显然刚才炎帝所说的话她已经全听到了。
阿珩立即站起来扶住她,担扰地看着她,云桑捏了捏阿珩的手,表示没事,自己撑得住。
被蚩尤的淡然,云桑的镇静所影响,榆罔和沐槿虽然心情沉重,也都故作若无其事,一杯杯饮着酒,陪着炎帝谈笑,刻意地遗忘着炎帝病重的事。
炎帝走到阿珩身旁,“珩儿,陪我去走一会,醒醒酒。”
阿珩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忙站起,扶着炎帝向山谷中走去。
炎帝看出蚩尤喜欢阿珩后,曾有意无意地想撮合他们,既是作为父辈的私心,更是作为帝王的私心,轩辕和高辛的联姻对神农大大不利。可今日和儿女们朝夕相伴了一天,他那颗帝王的心淡了许多,他甚至心里对阿珩有隐隐的抱歉。
炎帝拿出一个玉简交给阿珩,“这个送给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到你。”
阿珩用灵识探看一下,看到起首的几个大字,“神农本草经?”
“这是我一生的心血,说算做伯伯给侄女的见面礼。”
“为什么不传给云桑姐姐?”
“她的天份不在此,大概医药总是和死亡息息相关,云桑心里一直很抵触这些。而且——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人都在觊觎,若留给云桑,只怕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阿珩的神情渐渐凝重,手中的东西是天下第一人的一生心血,可以不动声色中就令绝代英雄一命呜呼,也可以凭借妙手回春之术左右天下。
阿珩提醒炎帝:“我可是轩辕黄帝的女儿!”
炎帝微笑,“你也是我义妹西陵嫘的女儿!”
阿珩犹豫了一瞬,收起玉简,“谢谢伯伯。”
炎帝道:“不要谢了,是福是祸都难料。”
阿珩跪下给炎帝磕头,“伯伯,我打算立即离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身份一旦被人察觉,只怕会掀起惊涛骇浪,给本就形势严峻的神农族雪上加霜,也会把蚩尤置于险地,不管是为了伯伯,还是为了蚩尤,我都应该尽早离去。”
炎帝沉默着,阿珩身处激流漩涡中,有的还是他亲手所致,却仍处处为他考虑,让他越发怜惜这个女孩,但——也只能是怜惜。
阿珩问:“伯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娘亲吗?”
炎帝凝视着夜色的尽头,神思好似飞回了几千年前的日子,眼中的愁郁仍在,笑容却变得明朗飞扬,依稀少年时,“不用了,我要说的话,她心里都明白。”
阿珩站了起来,“伯伯,那我走了。蚩尤那里,就麻烦伯伯替我告别。”
阿珩走到山崖上,召唤烈阳和阿獙。
“你真就打算不告而别?”
阿珩回头,看到满天星辰下,蚩尤静静而立,看似平静,却怒气汹涌。
阿珩沉默着。
几声咳嗽声传来,云桑骑着一头梅花鹿过来,喘着气对蚩尤说:“你如果真在乎阿珩,就让她离开。祝融、共工、后土这些人的势力盘根错节,父王的病隐瞒不了多久。他们本以为帝位之争还在几千年后,不管什么野心都得压着,如今事情突变,他们肯定心思大乱,也许一时之间不敢对榆罔下手,可对你不会有任何顾忌。”
蚩尤神情很不屑,云桑说:“你自然是不怕,可你现在手中一个兵都没有,你就不怕一个顾虑不周,伤到阿珩吗?”
蚩尤沉默不语。
云桑知道已经戳中蚩尤的弱点,也不再多言,拍拍梅花鹿,鹿儿驮着她离开,低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阿珩叫:“云桑,你、你……一定要保重。”
云桑回过头,微笑着说:“放心,我没有事。你、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两人眼中都有隐隐一层泪光,阿珩笑着点点头,云桑笑了笑,身影消失在林木间。
蚩尤走到阿珩身边,低声问:“你有什么打算?离开神农山后打算去哪里?”
“母亲不许我回轩辕山,趁着天下还太平,我想再四处走走,和以前一样。”阿珩微笑着。
想到往事,蚩尤也唇角含着笑意,“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每年让我见你一面。”
“怎么见?随着炎帝的病情加重,神农国的戒严会越来越严密,只怕连出入都困难。”
“每年四月,当桃花开满山坡时,是九黎族的跳花节,大家会在桃花树下唱情歌、挑情郎。从明年开始,每年的四月,我都会在九黎的桃花树下等你,我们不见不散。”
想起九黎,那个美丽自由的世外桃源,阿珩心中不禁盈满了温馨,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米朵和金丹月下私会,浓烈醇厚的酒嘎,奔腾火辣的情歌……炎帝的话也一直回响在耳边,她是愿意像山野间的燕子一样双双对对共白头,还是要像母亲一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守着自己的影子日日年年?
阿珩思绪悠悠,半晌都没出声。
“西陵珩,你不愿意吗?”蚩尤紧紧抓着她,神色冰冷,眼中却有炽热的焦灼,蛮横的威胁,阿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口要说,话到嘴边,已经烧得脸颊滚烫。
她手指微微勾着蚩尤的手,脸却扭向了别处,不好意思看蚩尤,细声细气地说:“你若年年都穿着我做的衣袍,我就年年都来看你。”
蚩尤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盯着连耳朵都红透的阿珩,欣喜欲狂,“我穿一辈子,你就来一辈子吗?”
阿珩脸红得好似要滴下血来,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你若穿,我就来。”
蚩尤哈哈大笑,猛地抱住阿珩,阿珩低着头,娇羞默默,只听到咚咚的心跳声,慌乱、甜密,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半晌后,阿珩说:“炎帝和榆罔都在等你,我得走了。”
蚩尤对绕着阿珩盘旋的烈阳叮嘱,“我把阿珩和阿獙都交给你了!”
烈阳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而且是一个它勉强能瞧得起的家伙,它也表现出了难得的郑重,飞落到阿珩肩头,一只翅膀张开,拍拍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说:“有我在,没问题!”
阿珩和阿獙都乐不可支,烈阳羞恼地飞到阿獙头上,狠狠教训阿獙。
阿獙依依不舍地冲小鹿叫了一声,展翅飞起,蚩尤仍握着阿珩的手,阿珩冉冉升高,蚩尤不得不一点点放开她。就在快要松脱的一瞬,阿珩忽然抓紧了他,“我是你的债主,这天下只有我才有权取你的性命,不许让祝融他们伤你!”
蚩尤笑意加深,重重握了她一下,松开,“我答应你,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伤到我!”
阿珩和阿獙的身影在云宵中渐去渐远。
小鹿仰头望着天空,喉咙发出悲伤的呜咽声。蚩尤蹲下,揪着小鹿的两只耳朵,“别难过,迟早有一日,我会把他们正大光明地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