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过了上元节后,山中光景便沐上春光,一日日渐暖。

涧潭里冻得结实的坚冰开始融化,碎成了薄薄的冰片,敷水漂浮,顺着湍急的流水一直淌到抱山石处,慢慢与那里映射出碧天的渌水化为一体。

云红缨一大清早就被洛州城里一户操办绸缎买卖的富商派人接走了,据说那富商年过五旬,膝下一直空空,好容易在知天命的年纪得了个儿子,长到三岁便患了怪病,大腹便便,头部肿大,偏四肢纤细得如刚出生的婴儿,且随着年岁渐长畸形更甚。富商四处求医无果,才在今年花重金从江湖掮客那里买了一张红缨花笺,请云红缨给他的儿子诊病。

趁着红缨不在,只有玲子一人在药炉里忙着翻晒药材,山中极为清静。借着天光,我在屋内又将昨夜看过的父亲手札整理了一遍。

那里面记录了一篇父亲的游记,元乾三年,他曾随尹相来洛州督办官盐河运,当时韶关边境不稳,突厥屡屡犯境,但大周朝内久居安逸,兵怠心疲,不乏畏战者。嘉佑皇帝在胡商经由的重郡大开互市,令官商以中原珠宝锦缎交换外来的兵戈利器。当时尹相怀疑有官商勾结屯卖私铁,顺藤摸瓜,找出当时专替官吏洗黑钱的钱庄老板林姓商人,经过一番查证,锁拿了二十余名涉案官商,请旨后就地斩杀。

乍一看只是一篇普通的游记兼办案日志,但在林姓商人那里勾勒了一笔,且用墨比之其余地方显得更新,好像是写好了之后便放在一边,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被重新拾起,且后来发生的事还是跟这林姓商人有关。

我将书页翻到背面,上面以楷书端正写着——‘林姓商人有一兄,善丹青,性豪爽,深为尹兄所喜,常把酒言欢。’轩窗半敞,我对着窗外沥沥石路,横云漫度,心想,大概知道林姓商人是谁了。可那日听林清泉的话他似乎与父亲有过几面之缘,父亲为何不直接在日志中以名姓相称,而要称他为林姓商人。

我将这一本日志单独拿出来,准备等怀淑来了之后与他商议。

日暮西斜时,红缨还没有回来,倒是怀淑前一步到了山上。他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孩子,领着方远急匆匆而来,四处找红缨,说是这孩子病了,高烧不退,让红缨给看看。

我亦有些着急,望着孩子被烧红了的脸颊,忙说:“红缨下山给人看病去了,要不快去找别的郎中吧,别耽误了。”

怀淑踟蹰了片刻,将孩子塞到我怀里,说:“你将景沐看好了,我下山去寻一寻红缨,若是我们走岔了她先回来,务必让她先给孩子看病。”

我微愣,低头仔细端看怀中孩子,轻声问:“景沐?”

怀淑点了点头:“晔弟的儿子,自康王一家被处斩后我便将他藏在洛州的道门分教雪晴馆中。”

在一旁急得不停绕步的方远忍不住,催促道:“掌道,咱们快些吧,晚了怕景沐受不住。”

怀淑倾身上前,安慰似的抚了抚我的胳膊,才反身同方远一起快步下山。

等他们走远了,我低头看这孩子,脸颊烧出了桃花红色,双眼紧闭,延出了两道极长的眼线,这样看上去应该与润儿有些像吧。我拿不准,因润儿的长相在我的脑中已有些模糊了。

来芷萝山这么久,怀淑第一次抱景沐上山,看他的神情大约是怕我触景生情吧。

裹在锦衣里的孩子像是很难受,低哑着嗓子嘤咛了一声,白嫩的小手攥成拳,绵软无力地抬起又放下。我将他放在床榻上,用锦帕沾了些冷水给他擦遍了全身,脸色稍见好转,便听竹寮外传进红缨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别拽我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医活了。给那富商儿子看病已是累极,还要听你使唤……”

我忙将床榻边紧挨着景沐的位置让出来。

红缨脸上满是疲倦之色,将手搭在景沐细小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缓慢起身,满脸幽怨地看向怀淑:“只是平常的风寒,你带他去看寻常郎中都是能治好的,小题大做。”

怀淑将脸上的乌金铜面具摘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于还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水,温声道:“有劳红缨替他开药,我会带回去仔细照看的。”

红缨出去将玲子叫了过来,低头嘱咐了一番,又回来,轻轻一笑,调侃道:“这又不是你的孩子,这么紧张做什么?”

怀淑清润的面容浮掠出一抹浅淡的哀伤,极为怜悯爱惜地看着景沐,喟叹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本不必受这份罪的。”

“打住。”红缨摆了摆手:“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都是常态,就算他现在长在金尊玉贵的康王府,谁也不敢保证不生病,不遭罪,你能养着他已是仁至义尽,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怀淑默不作声,我却有些诧异,红缨竟连这孩子是康王遗孤都知道,她与怀淑的关系真的这般亲密毫无保留了吗?

说话间玲子已将煎好的药端进来,怀淑将粗瓷碗接过来,弯身坐在塌边,缁衣软裙缎泼洒了一地,远山浮绘的水墨如浸在雾中,原来已迟暮,而屋里又没有点灯。

景沐服下药后便一直昏睡着,可摸摸额头烧已退了,因外面冬雪初融,山路极不好走,外面又是黑夜,红缨便留怀淑和方远在山上住一夜。我留心听着,她似乎没有跟怀淑提住宿费的事。夜间吃了饭后,见怀淑孤身一人徘徊在竹篱夜月下,走得近前时,想问问他关于红缨的事,这些日子以后我自己观察着,红缨虽然待人大大咧咧,但对怀淑看上去总是有些不同,而怀淑也很信任她,或许可以撮合他们。

但想想直接说这些事,总是有些突兀,便暂且搁在一旁估摸着选个好时机再说。

山坳中的夜格外寂静,月色清幽,如一层轻纱披在群麓山峦之上。这样站了一会儿,我便将父亲手札的事说给怀淑听。

他微诧:“那些手札我也粗略看过,并未发现……”

“那是因为怀淑哥哥并未跟林庄主交谈过,也未曾听他提及兄长和尹相的渊源。”

怀淑沉吟道:“听你这样说,我想起一事。去年晔弟在赣州起兵时,平叛的淮西军在阵前捡了一些兵刃,范瑛特意书了一道奏折,走八百里加急呈入长安。我后来着在朝中的眼线留意了一下,据说那些兵刃用的是元乾年间的旧铁,上面有年号字样,而父皇当年改元清嘉之后,陆陆续续给军队分发了新字样的兵刃,并将旧刃回收。而所俘获的叛军中,也只是有极少一部分兵士用这样的兵器,所以我推断大约是什么人给他的。”

“当时这个念想也只是从脑中闪过,可你刚才提到姑父的游记,我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按理说,当年舅舅查的是官商勾结贩卖私铁利器,此案声势极大,牵扯其中的那个钱庄老板不该有活路,可他不仅活着,还成了洛州当地有名的乡绅,甚至齐王都跟他有所来往,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再者说,按照大周律例,这样大的案子即便证据确凿,也应立即押送长安由父皇亲自判决,可当年仅费了一道圣旨,就让舅舅监斩了他们,回头看去确实有些草率了。”

我摸了摸脑袋,遥望星河暗淡,有些迷糊:“父亲怎么也不写的清楚些,这不是让我们猜吗?”

怀淑歪头看我,蓦然笑了,黑夜中他的眼睛极亮,像两颗蕴着晶光的夜明珠。

“你写给沈槐的信有了回音,他随信还附带了一只锦盒,今日因景沐生病来得匆忙,忘记带过来给你,等改日再送来吧。”

我似乎从乱如麻絮的丝线里摸到一点头绪,“要不,我们再去一次清泉山庄?”

怀淑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嗓音轻柔:“小玉儿,我觉得你的身体刚有些好转,还是专心修养,这些费心费神的事先放一放,许多事情总得慢慢来。”

就着他略微沙哑却无限温柔的声调,好像回到了过去,我习惯性地摇头,“不,我就要去。”继而目光炯炯地盯着怀淑的侧面,满怀期冀。

他只被我盯了一会儿,便无奈地投降认输:“算了,去就去吧,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变故。”

我心下雀跃,若是从前那般未嫁少女,真想抱着他的胳膊转一圈。但我未想到,这一去,却未曾如怀淑所言‘不会出什么变故’,而是出了我们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过了几日,怀淑带着从雪晴馆里取回的锦盒来接我,我们又一次循着原路去了清泉山庄。林清泉果然守信,甫跟门房提了提《溧阳日落图》,他们立即便如待贵宾将我们迎了进去。

林清泉亲自接待了我们,虽是温儒相待,客气跟我说话,但眼睛一直紧盯我手中的绿绸面锦盒,透出如饿狼觅食般莹亮的光。

等到寒暄得差不多了,我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将锦盒端出来,笑道:“日落图在此,庄主是否需要验货?”

林清泉二话不说忙令随侍仆从上前来接过,雪松蓝甸的卷轴被急切地展开,林清泉的目光一寸寸从画轴顶移到底部,禁不住滋滋赞叹:“妙哉,难怪当年沈檀非要将画攥在手心里不肯给我看,若是我见到了,倾尽全力跟他拼了也得将画夺过来。”

他沉醉在画轴中,仆从依令将舅母的画像拿过来,我展开看了一眼,只觉眉目温婉,轮廓柔和,依稀就如当年舅母重生在眼前。

眼睛一阵酸涩,强忍着没有落泪。怀淑自我手中将画拿了过去,亦是满面感怀凄怆,缓缓将画轴卷起,放入我们拿来的那方锦盒里。

那厢林清泉已从日落图中走了出来,吩咐下人添了盏新茶,问道:“两位公子竟能拿到这幅画,可是跟先吴越侯有什么交情么?”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含笑道:“并没有荣幸能与先吴越侯相交,不过是跟当今的这位吴越侯有些来往罢了。”

林清泉了然:“也是,沈檀的弟弟承继了他的爵位,自然也承继了他的藏品。”顿了顿,叹道:“说来也可惜,先吴越侯当年是何等风光霁月的才子,出身显贵,才华横溢又深受尹相器重,有着大好的前程。即便后来尹氏没落,他也是京中的一品侯,皇后的父亲,门庭煊赫,莫有能与之相比的。可到后来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至今仍没抓到凶手,当真令人唏嘘。”

我的视线犹如蒙在了雾里,眼前渐渐模糊,察觉到林清泉古怪的目光忙若无其事般地抹了抹眼睛,端起一抹自然舒隽的笑颜。

怀淑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冲着林清泉道:“在下二人初来洛州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不知能否在府中叨扰一两日?”

林清泉有些为难,但抚着手下的日落图,还是勉强道:“我让下人在后院为二位收拾出厢房,只是今夜需得待在自己房里,不要出来……”

怀淑诧异地问:“这是为何?”

林清泉犹豫再三,似是有难言之隐,含糊道:“因今夜有贵客来访,实在不便相陪,请二位见谅。”

我心想,那日萧晠来访也不过是抛下满屋宾客去招待,怎么今日吞吞吐吐看上去更加紧张,难不成这洛州地界还有比萧晠更尊贵的客人吗?

……心头蓦然一滞,我有几分猜测、几分笃定地去看怀淑,他亦在看我,清润温儒的面上有些许苦笑,仿若有阴云绕顶,冲着林清泉道:“既是如此,我们定当遵从府上规矩,绝不给庄主添乱。”

---清泉山庄的伙食比芷萝山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守着一桌珍馐佳酿却无胃口下咽。

怀淑抚着额头,叹道:“前些日子圣驾已抵洛州,没想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