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姜弥只盯着萧衍看了一会儿,几分了然,几分不明所以的喟叹:“陛下自有天佑,安然归来,臣为何要惊讶?”

萧衍收敛了笑意,凤眸掠过昏暗天光下的血流成河,视线淡淡地在我身上点了一下,行云流水般地收了回来。

我才想起,姜弥方才说他有五万长曲军驻守在长安城外,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会来向他禀报。可为何萧衍安然无恙地进入长安,姜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他虽然老城神算,心思诡秘,可刚才乍一见到萧衍时所表现出来的惊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莫非,萧衍已将那五万长曲军收服了么?他哪来的兵马?

“朕不过离京数月,长安竟已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舅舅,你不给朕解释一下吗?”

姜弥看向意清和宋灵均:“臣是为捉拿逆贼,沈意清伙同季康子阴谋造反,还有这大理寺少卿宋灵均,她竟敢无视王法,女扮男装科举致仕,还担任朝中官员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无视朝廷法度,需得严惩。”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轻勾了勾唇角,道:“那倒是劳烦舅舅费心了。正巧,朕进城时恰碰见了仓惶出逃的季康子,顺手把他带回来了,今儿看看,人也挺齐全,不如干脆详细地审一审,看看这些逆贼到底怀着怎样的鬼胎。”

姜弥的面上漾过一丝慌乱,沉声道:“陛下,不过是陈年旧案,早就下了定论的逆犯,何需大费周章地审问?”

“已经下了定论的逆犯?”萧衍将视线落到意清和宋灵均身上:“一个是先帝当年亲封的大理寺卿,一个是朕做太子时亲点的状元,转眼间全成了十恶不赦的逆犯,朕总得知道是为什么。”

姜弥还想再说什么,萧衍却已转了身,吩咐紧随其后的徐文廷:“通知京兆府,把街面清肃料理干净,若是天亮还能见着一点血迹,坊间有一句传言,唯京兆尹是问。”

嘱咐妥当,他像是带着几分刻意地露出些许疲色,“朕星夜兼程,赶了整整十日的路,着实有些累了。”他像是无意地转向身边甲胄加身的将军:“范栩,大理寺离这儿挺近的吧?”

范栩垂眸应是:“驾马车,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萧衍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夜访大理寺,看看子商这些年都干的怎么样。”

姜弥的脸色晦暗如阴霾,却不再置喙,或许他已经察觉出来,萧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由他牵着鼻子走的傀儡帝王。他言笑晏晏,风轻云淡,内里却极为强硬。

内侍官将御辇牵过来,萧衍转身走了几步,看向一直靠在墙边的我,“皇后?”我连忙跟上他,萧衍先踩着榻阶上了御辇,从里面朝我伸出手,清隽秀昳的容颜上被宫灯耀出一层薄薄的光晕,看上去瑰美异常。车架稳稳当当地向前行进,我没忍住,说:“总得不着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出事了,才……才调兵的,想着殊死一搏总比坐以待毙强。”

他目光柔软地凝视着我,轻轻说:“别怕,我不会怪你的。毕竟这么长时间,偌大的长安城,我有那么多的亲人,只有你是真心挂怀我的安危,派了太医,一遍又一遍的遣人来问,还想法设法让大哥带云红缨来找我。”他的眼中若行云有影,透出几许凄清与嘲弄。

我心里顿觉不是滋味,“那……为何我派去的人都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了?”

他拉过我的手,深为愧疚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舅舅深信不疑,我已遭遇不测,危在旦夕,是以刻意封锁消息,不让探病之人回来。他城府深沉,太难骗了,所以要骗他之前得先骗你,我若连你都瞒着,才有可能会让他相信,我是真的不行了。”

我低下头,轻轻捂住肚子,嗫嚅道:“又利用我,别的时候也就算了,我现在不能担惊受怕。”他探头看我:“孝钰,你说什么?”

大理寺近在咫尺,几乎能看见宫灯灼耀下,身穿冕冠朝服的官吏已齐齐等在那里,候着接驾。

我拿不定主意,既想快些告诉他,又怕在这个关口会扰乱他。迟疑间,他伸手从我袖中将露出一角的黄锦诏书抽出来,展开扫了一眼,笑道:“还真是厉害,模仿其我的笔迹来足以以假乱真,舅舅怕是叫你骗过了吧。”

“其实……也没那么难骗,就是表现的淡定些,沉稳些,慢条斯理地给他看,他不太会想到我敢伪造圣旨。”

萧衍愣了愣,笑道:“我从前没看出,你还有勇有谋呢。”

我靠在他身边,怅惘道:“我以为你……,那还有什么可怕的,脑筋反而清醒得很。”辘轳声中,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

连檐端楼下,十数层云阶,姜子商领着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已恭候在那里。

“朕今日要借大理寺一用,审一桩陈年旧案。”他看向姜子商,后者一改往日玩世不恭,沉静异常,仿佛早已料到什么。萧衍看着他有些不忍之色,柔缓道:“你有亲人牵涉其中,不宜审理,朕已召回顾长青,将他官复原职,以御史台大夫的身份审理此案。”

姜子商躬身:“臣遵旨,公堂已收拾妥当,夜间风凉,陛下快些进来吧。”

萧衍未动,目光垂落到姜子商身上,略微出神,而后才缓缓一笑:“好。”

虽然当年意清先后供职大理寺少卿和大理寺卿,但我还真未在成年以后来过这里。依照礼制我是不能公然在朝臣面前抛头露面的,萧衍让人在公堂里设了一架菡萏薄绢屏风,摆放在沟凿曲水前。

多日未见,顾长青神采依旧,只是人看上去好像消瘦了许多,难道辞官之后还另有磋磨力气的地方么?

他在公堂正中,向坐于旁侧的萧衍施礼后,朗声道:“臣既奉陛下之命审案,那么当先申明公堂的规矩,不论尊卑,不论长幼,不得随意打断本官审案。”

说罢,命人将意清和宋灵均带了上来。

隔着薄绢屏风,我望着意清消瘦的侧面,愣怔出神。听顾长青问:“你们二人劫掠朝廷钦犯季康子,可认罪?”

宋灵均挽着臂纱,轻俏道:“刑部大牢跟铁桶似得,我和意清才有几个人?劫得了天牢吗?”

“那你说,季康子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灵均讥诮地扫了一眼姜弥,“姜相特意将季叔叔从天牢里带出来,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引着我们来劫,这要是不劫,岂不是太不给姜相面子了。”

姜弥在剔红太师椅上坐得稳稳当当,眼皮上翻瞥了宋灵均一眼,像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连话都懒得说。

顾长青看了看姜弥,也并不问他,只接着问宋灵均:“那你们为何要营救季康子,可是与他勾结,意图不轨?”

宋灵均刚要说话,意清拉了她一把,不急不缓地说:“我们营救季叔叔,是因为他是当年尹氏逆案的重要证人,也是直接当事人,当年的旧人死的死,散的散,若是连他也遭遇了不测,还有谁能说得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得尹氏逆案四个字,顾长青歪头看了看萧衍,踌躇着,萧衍视线平直,淡然道:“既已说出了缘由,顾卿顺着审下去便是,不必看朕,公堂之上你说了算。”

顾长青将视线收回来,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话也格外掷地有声:“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他是证人,那么本官问你,他是何事的证人?”

意清缄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姜弥:“清嘉五年,韶关兵败,突厥长驱直入,皆说是季康子献城鄯州,叛逃所致。可事实是当年姜相派人在落马道伏击季康子大军,导致其全军覆灭,而后开城门献与突厥,污蔑季康子叛国,进而将私通外敌的罪名扣在了尹太尉的身上,致使太尉在燕州被冤杀……”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熄灭,像是含了深重的悲怆伤戚在其中。

公堂之上安静的即便是针羽落地,也清晰可闻。姜弥握住了椅子扶手,嗤笑道:“沈大人说得好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似得,清嘉五年那时你才几岁?怎么就知道千里之外的事?还那么笃定?”

意清镇定平静地回说:“我不知道,可季叔叔知道,他既是当年鄯州的守城将军,也并未像传言那样被突厥授以高官厚禄,那是不是应当召他上公堂将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顾长青刚要说话,姜弥抢先一步道:“季康子在洛州意图谋逆,刺杀圣驾,证据确凿,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的?”

顾长青等他说完了,才道:“可不可信,也要审过才知道。”他冲左右侍立的衙役道:“押季康子上来。”话音落地,我见萧衍朝身旁的范栩勾了勾手,在他耳边吩咐了些什么,范栩点头立马跟着衙役出了公堂。

等候的空荡,衙役上了一轮新茶,窗外夜色已浓酽,月光黯淡,倒是星辰格外闪亮。我抿了一口煮的浓茶,心想,看来是要审一夜,那城外的驻军萧衍可已解决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