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山雨欲来

清嘉四年的这场瘟疫在太医院研制出治疗秘方后而逐渐被压制了下去,但是如山风序来,虽然隐没在迟日妍暖的春慵里,却带来了绵延不绝的怒浪洪水。

先是北衙六军的统领及左右监门卫中郎将被撤职查办,而后京兆尹也因失职被降职外放,皇帝陛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凤阁拟定了自己中意的人选,尹相在京畿的势力接连受到打压。五月以后,尹相去南方诸郡巡查吏治与自己新推行的青苗法税制成果如何,待七月回京,连向来与他交好的吴越侯都似与他疏远了不少。

朝中逐渐有了新的变化。在姜氏作为后起之秀的迅速崛起下,尹相举荐其义弟季康子出任殷乌军的左前锋,并与他时常同食同寝,格外优待。坊间渐渐传出了流言,说尹相有意栽培季康子,待他之心更胜吴越侯。

一日朝堂会散了,沈檀拿着玉笏拾阶而下,姜弥从身后追上了他,见左右无人悄声秘语:“这尹相对季将军真是厚爱,先是左前锋,又是顺武将军,他入仕也不过三年,论家世学识资历哪一点比得上沈侯爷,怎么反倒好像要让他越过你去了似得。”

沈檀目光沉定地盯着脚下的路,“官宦之位,有才德者居之,并不拘资历家世。”

姜弥抚弄着自己褐绸锦的袖子,脸上一抹笑高深幽然:“但好歹得一碗水端平了吧,你这门下侍中也五年没挪动了吧,尹相向来标榜举贤避亲,怎么这会子倒把他自己的规矩都废了。要我说既然废了那就废了,废的彻底才好,但我看着怎么好像这规矩是单为你立的似的?”

沈檀放慢了脚步,静若冷霜地看了一眼姜弥:“姜相今日怎么好似闲得慌。”

姜弥并不在意他话里的讥讽与反感,只发自肺腑地诚恳道:“你们沈家和尹家还是姻亲呢,怎么一点热乎劲儿都没有,你说说,你要是成了我姜弥的亲家,你又有这一身才华,我非不遗余力地把你捧上去不可。”他悄然凑近沈檀,低声说:“沈贵女那般灵秀可爱,晋王殿下也是倾心不已,不如……”

“打住。”沈檀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些,“孝钰和太子,是陛下钦定的婚事,我可没这本事说改了就改了。”

他一挥襴袖加快了脚步将姜弥甩在身后,直奔宫门而去,忽觉身边闪过一片阴翳,一个伶俐的人影落到他身侧,半倾了身搂过他的肩,粗眉飞扬,神采奕奕:“沈兄,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样?”

来人绸衫上罩着乌亮的铠甲,身形长颀,至多三十岁,脸长得端正平整,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只是被那活泼恣意的表情一衬,显得柔和温煦了许多。

沈檀的脸色有一瞬的沉酽,但还是敛起了一个和煦的笑:“是季兄弟啊,方才上朝时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今日没来朝会呢。”

季康子挠了挠头,没心没肺地笑呵呵道:“太尉让我去兵部给他取殷乌军补给的账册,那兵部侍郎非扯着我说三道四,好容易才脱身。”

沈檀的笑容愈加勉强:“那是人家想巴结你。”

季康子面容澄澈纯净的若朝露初曦,藏不下一点晦暗,明亮光彩堪与朝阳竞。“我也真是不明白官场这一套,各自干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偏得生出来这么些小心思,也不觉得累。”

沈檀便不再说话,只儒雅地笑了笑。心想他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风光时候,自然觉得这些小心思多余,可旁人未必有他那般得天独厚,也只得依附着这些小心思谨小慎微地活着。

他们身后姜弥站在太极殿前的石阶下,逆着光看了那两个人许久,些许粗犷的脸上挂着微妙而幽深的神情,这世间最难以揣测也是最易变的便是人心,因而利用人心便可以做许多事情。

---沈檀揣了一肚子的阴郁沉灰的心事回家,正默然寡言,陡然见女儿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穿着青色浮寒柳的襦裙,发髻挽起,簪了一支碧玉莲叶钗,白皙莹雪的面庞上总是流露出迷茫挣扎的神色,十指指腹间缠着白纱布,将手中的桃花枝拆成了好几段,正往水渠里掷。

安阳公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过来找沈檀商量:“我看以后别让孝钰去宫里了,这皇子们都长大了,总在一处玩也不是个事儿。”

沈檀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只觉脑侧的穴道突突地跳着,沉了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安阳公主略显犹豫,但想到夫君一向宽厚谦和,对子女也多是纵容宠溺,便将事情原委都说了出来。

近来新罗那边的局势已渐趋稳定,逆臣被大周派过去的军队剿灭,善惠公主和宗献王子不日便要回家乡。这一日阳光正好,皇帝在上林苑设宴给善惠和宗献王子践行。许多皇亲国戚都去作陪,连同诸位皇子也都到了个齐刷。那善惠将目光屡屡落在萧衍身上,宛如牡丹缠枝,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却见他自始至终从未看过她一眼,却是在不经意间将视线瞥向坐在皇后身侧的沈孝钰。

偏偏沈孝钰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总躲避着萧衍,尽量不与他对视。

宴席间觥筹交错,又有缓歌慢舞助兴,耳边是管弦丝竹乐,宫商角徵羽,眼前是水红汨罗袖,妖娆慢歌舞,若不仔细地将眼睛盯在他们二人身上,还真发现不了这二人的蹊跷。

善惠有些酸溜溜地想,未来的太子妃和太子的弟弟,这大周果真是礼仪之邦。她向来是不落俗套窠臼的女中豪杰,并不像姜紫苏那样的闺阁小姐,在察觉到萧衍的心思后只会一昧地咬唇蒙泪。她端着那张倾国绝色的脸,笑意深浓地看了看孝钰,离开坐席朝皇帝拜了拜,道:“善惠与王弟即将离开大周,对于皇帝陛下的收留再造之恩,善惠铭感五内,自觉无以为报,便想以一曲《白鸠》做舞,献给陛下。”

嘉佑皇帝笑道:“早就听闻新罗公主不禁姿容无双,舞艺更是超绝,今日看来是我们君臣有眼福了。”

下首端坐的姜弥微敛过袍袖,朝齐驸马侧身,低声问:“这是唱的哪一出?”

齐驸马边和着皇帝,边细微地侧首悄声道:“《白鸠》是双舞,没瞧见那公主一个劲儿地盯着晋王看呢,临走了,想让人家和她跳一舞呢。”

姜弥恍然大悟,含笑着将视线巡弋在善惠和萧衍之间,见萧衍沉雍地坐在榻席上,平澜无波地端起茶瓯轻抿,丝毫没有迎合善惠的意思。

善惠瞧了他一阵,唇边那抹妩媚娇娆的笑意便如同染了毒汁般,愈发深浓,愈发刺目。她转而瞧着孝钰,笑道:“此曲由古琴弹奏为佳,听闻沈贵女出身大周世家贵胄,应善弹琴曲,不知可否赏脸。”

原本孝钰正神游天外,既没注意善惠向萧衍送了无数秋波,也没意识到这事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乍一被点名,骤然惊讶,睁大了眼睛看善惠。

宴席上有短暂的安静,众人仿佛也没料到这位异邦公主怎会突然把矛头指向了与她少有交集的沈孝钰身上。孝钰心里一阵慌乱失措,不知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见怀淑轻微地冲她点了点头,才平静了心神,缓缓站起来,拂了拂身:“愿为公主效劳。”

新罗虽是大周的属国,但人家公主愿意亲自跳舞助兴,又是当着宗献王子的面儿,点了一个世家女子为她伴曲,即便她是日后的太子妃,又有何理由拒绝?

内侍将古琴搬上来,正落在皇后凤座的下首。萧衍终于收起了他那副事不关己的闲散模样,略带警告地看着善惠,凤眸中掠过一丝尖锐的凌光,善惠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笑得甚是风情万种。

《白鸠》只是一部弦律舒缓,蕴意悠扬的曲子,并不算难弹。孝钰虽然娇生惯养又在音律上没什么天赋,但自小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也谙熟这些名曲,顺着节拍弹也撑得住场面。

曲虽好弹,舞却难跳。

顾名思义,所谓舞步便要有‘翩翩白鸠,载飞载鸣’的曲意优雅,又要舞出‘凌云登台,浮游太清’的洒脱奔放。孝钰全副心思都在琴台上,时不时抬眼看看善惠,跟着她的拍子弹奏,生怕习艺不精而丢了□□上邦的脸。宴席上众人皆惊叹于善惠的舞姿,弃杯丢筷,再无余色。

她年纪很轻,却将舞曲修炼的娴熟而流畅,什么时候该在什么地方落步,全都分毫不差。且步子随着拍子踏下去,似是渐入佳境,舞得节奏越来越快,比之原曲快了许多。但饶是这样,舞步仍旧精准而曼妙,没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只觉善惠那袭铁锈红水光绫撒花大裙似是笼了一层仙光,舞出的动作被惑目的光泽连到了一起,稍一错神她便从曲颈问天舞到了展翅翱翔。

大家眼睛里只能看见善惠娇娆的身段和曼妙的舞姿,耳边只听得到乐曲若流珠落玉盘,嘈嘈切切,竭力去追寻善惠的节奏。孝钰洁白的额头上沁出了许多汗珠,手指飞快地拨碾过柔韧的琴弦,顾不上指腹撕裂的疼痛,不敢错神地跟着善惠的节奏,很快琴弦上染了血水,变得粘滑而弹不住。

萧怀淑眉宇紧皱,心疼地看着孝钰,推开前方的案几想要起身,却被尹相一把摁住肩膀,他目不斜视意态端方,低声道:“你是太子。”

不管孝钰是不是被迫拉进这里面的,这是两个姑娘的较量,也是两国颜面的较量,人家公主能在快节拍下舞出精髓,琴曲若是兜不住还要靠太子求情,那丢的可不是自个儿的脸。

孝钰深谙此理,如被赶鸭子上架,即便被烤熟了也不能中途撂挑子不干。

萧衍偏头垂眸看着琴台上斑驳的血渍,眼睛冷得如浸漫过山巅冰雪,空旷清透至极,映在里面的只剩下那些血腥的痕迹。他转而看萧怀淑,将他和尹相的动作收入眼底,唇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推开案几,快步撞入了善惠构架起的舞阵中。

《白鸠》本是一对交颈相依的鸟儿恩爱和鸣的舞曲,做双人舞更是水到渠成。萧衍加重了手上的动作,暗中蓄满了力道,迫使善惠把节奏慢下来。舞到此处,本有三个章节,他长袖翩甩,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硬生生地将善惠列开的阵仗收拢回来,往尾曲上靠。

孝钰时不时抬头看他们的舞步,见萧衍朝她使眼色,忙就着他的动作变换章节,不给善惠转圜倒转的余地。

弦乐悠扬漫过上林苑,善惠在靠近他耳畔时悄声道:“为何是她?我并没有看出与众不同之处。”

萧衍半真半假地将她推开,冷声道:“跟你无关。”

扳龙附凤,目望身轻。两人在渐渐慢捻低沉了的乐章里罗袖交缠在了一起,善惠若一枝弱柳扶风往后倒去,萧衍适时倾身扶住了她的腰,弦声汀然而止,舞毕。

上林苑中静谧无声,众人都是出身良好的皇亲贵胄,终日浸淫在宴会乐舞中,多少看出了些门道。从前只知太子与沈贵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不曾想晋王何时也这么护着她。

一时之间,目光都多了几分探寻深意,落在萧衍和孝钰的身上。

皇帝恍若未觉,看向萧衍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明所以的意味,抚掌大笑道:“舞得好,朕竟不知自己的皇儿还有这等本事。”

宗献王子本是稚龄少年,心下无尘,也迎合道:“从前本王只知王姐倾国倾城,姿容无双。今日见了晋王殿下,才知道什么‘无双’,都是妄谈。”

皇帝大笑,忙请善惠和萧衍入席,又令内侍加了一盅酒,各自举杯,众人莫敢不从,皆收起了方才生出来的遐思。

玩笑之际,皇后悄悄让昭阳殿的宫女领着孝钰下去上药,她避开众人视线,悄不作声地退下。萧衍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捧着手疼得脸色发白,雪样的指间如绽开了朵朵梅花,嫣红入骨。不禁蹙了眉,满面疼惜。

姜弥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弯身替他将酒鼎斟满,喟叹道:“可惜,她注定是太子妃,旁人想都不要想。”

萧衍将视线收回来,掠过姜弥沉郁地落在自己眼前的琥珀色美酒上。

萧怀淑亦追随着孝钰纤细的背影,并先一步察觉到了萧衍和他毫无二致的痴惘,扣在桌角上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尹相则宛如一个临渊观戏的旁观者,所有的一切落入他的眼中便可以有别的更深层的解释,他儒雅端方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冷笑,似有几分不屑,几分鄙夷。

---孝钰由着太医给她的指腹上了药,缠了绷带,便遣散了宫女,有些疲惫地斜倚在床榻上。她脑中总是浮现出宴席之上萧衍的眉目面容,他秀濯的脸上满是担忧,眸中似是燃着一簇光,隔着幔帐锦绸深隽地看向她,似乎在那平静无澜的表面涌动着惊涛怒浪,让她不知所以,无可招架。

为何,为何。她觉得近来自己的私心杂念越来越多,总是不由自主地分神,沈孝钰啊,沈孝钰,你是萧怀淑没过门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频繁地去想他弟弟,你要不要脸。

她使劲儿地摇了摇头,企图将脑子的绮丽念头却都摇出去。倒在枕席上闭上了眼,不一会儿竟就这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窗外依旧阳光炙盛,她朦胧着起身,茫然低头见自己身上披了一件深蓝暗花披风,下摆处绣着盘云而卧的青蟒蛇。那上面还有萧衍身上微苦的瑞脑香气,她有些愣怔,听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怀淑和安阳公主。

安阳一眼看见她十指间缠着厚重的纱布,心疼的几乎要落泪,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没事了,娘这就接你回家。”

身后萧怀淑迟迟未语,目光几乎阴郁地盯着孝钰身上的披风,孝钰察觉到了,垂眸低声道:“我刚刚睡了一觉,醒来时见这披风盖在身上,不知是不是……”

怀淑飞快地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将那披风撷在怀里改将自己的外裳给孝钰盖在身上。他一贯的清风和煦,淡然道:“衍儿春天里刚大病了一场,又天生畏寒,这样冒失地把披风给了你可是一点都不顾及自己,你先随姑姑回府吧,我去将这个还给他。”

说完,朝安阳公主拘礼,便转身往殿外去了。

安阳公主看着孝钰低沉仓惶的表情,心下明白了几分,加之进宫时已听到许多流言蜚语,再忆及前些日子的支离景象,心中已有些笃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思及女儿年幼,尚分不清男女情爱与一般的交好,看到她这副样子,又觉心疼,便只叹道:“咱们先回家吧,娘与你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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