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绵绵的雪依旧漱漱的下,落到鞋尖,点缀着锈红的丝线。我蓦然间想起了姜紫苏对我说过的话,如果,萧衍与皇亲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那么我利用英王和姨母们来对付姜紫苏,是真得犯了他的忌讳。

他曾对我说过皇亲之间若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么从我召宜川姨母进宫,对她委以重任,这所有种种其实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包括那日瑟瑟在他面前大闹昭阳殿,口带玄机,也是故意向他透露讯息。

这样做法,切断了沈家和英王府的关系,驱逐了宜川姨母,打压了皇亲,并且同时敲山震虎,让他们暂时不敢跟我攀扯上关系。是呀,为什么不会是他呢,这件事明面上获利的是姜弥,但其实好处最多的人是萧衍才对。

见我陷入沉思,英王似是不忍,“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本来不该扯些是非在身。但……我放心不下靡初,陛下视皇亲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实在担心,我不在了之后,靡初该怎么办。”

这天下的骨肉亲情都是一样的,唯恐自己的亲人会受到伤害。我颇有些同命相连的意味,凝肃地向他保证:“老千岁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靡初妹妹的。”

英王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一直凝重的脸色放舒缓了,满面的支离病气也好似被这一点安慰而驱散了不少。

---一回宫,我便换下了这一身繁重的祎衣,关上寝殿的门,独自在内待着。螭纹玉觚瓶里插着一支天逸兰,花叶舒展,上面凝着晶莹的露珠。我盯着那一颗露珠看了许久,直到眼睛有些酸痛,将素问和灵徽叫进来,让她们陪我去太极殿。

天色已迟暮,但萧衍召了许多朝臣在殿内议事,魏春秋将我带去东偏殿。太极殿东西宣阔相通,走过一条暗昧的长廊,便隔着一架屏风能将议政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意清走后,大理寺卿出缺,朕想着,子商在这太常寺少卿的位子上已坐了许多年没挪动了,不如就把他挪到大理寺,来当这个寺衙之首。”

姜弥喜不自胜,忙躬身揖礼:“谢陛下。”见身侧久立的儿子没有反应,忙低声叱道:“怎么还不谢恩?”

姜子商犹豫着说:“臣才干有限,怕当不起三司之一,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姜弥见儿子如此,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御座上的萧衍笑道:“子商聪颖有余,定性不足,只要能耐下心梳理政务,曲曲一个大理寺卿又怎么在话下。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他看了一眼姜弥,斟酌道:“只是这样一来,子商的官位便在他的两位兄长之上了。不如这样,朕加封子敬和子怡为光禄大夫,让他们兄弟比肩。”

姜弥忙扫袂冲着萧衍大拜,“臣替犬子谢陛下隆恩。”

萧衍抬了抬手,“舅舅不必多礼。朕这里也有几件事想与舅舅商议……吴越侯沈槐入京有些时候了,担的还只是个太子詹事的虚职,这几日凤阁侍中有出缺,那是个文职,朕想着,沈槐在吴越便是声名远播的才子,才子嘛,自然有才子的去处,就让他补上这个缺。”

姜弥忙道:“陛下英明,臣无异议。”

萧衍又道:“前些日子,朕擢升了左监门卫中郎将为神武将军,此位也出现了空缺,依照旧例都是由武将担这个位子,朕想着,如今京师安稳,齐王和康王也都回了封地,暂且也用不着北衙六军做什么。不如改一改旧制,提个文人上去。”他未等姜弥发问,便扫了一眼静侍在侧的徐文廷,道:“徐卿为人很是稳妥,不如他去这兵衙门们里历练历练,将来也好委以重任。”

这下姜弥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踌躇不绝地看着徐文廷,似是为难的样子。

我心想,左监门卫中郎将掌管着北衙六军近一半的兵马,远比大理寺卿、凤阁侍中重要的多,姜弥没有顺着萧衍铺好的路往下走也是正常。他老成深算,谙熟朝局,怎会轻易将手中部分兵权交出来。

见姜弥久未答话,萧衍不动声色地反问:“这北衙六军中的大部分官员都是舅舅举荐的,朕一向对他们很是放心。如今不过一个曲曲中郎将,莫非舅舅有更合适的人选?”北衙六军自尹氏覆灭后便牢牢掌控在姜弥的手中,从上至下尽是姜氏党羽,萧衍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了。

姜弥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徐大人为官多年,又是陛下近臣,担得中郎将一职,臣无异议。”

徐文廷闻言,忙朝着姜弥揖礼:“下官多谢姜相信任。”

君臣又商讨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姜弥和姜子商便告退了,只剩下徐文廷和另一个穿着青褐色官服的朝臣。

徐文廷眼见着姜弥走了,颇有些担忧:“陛下,这北衙六军中尽是姜相爪牙,臣去了,怕是会遭孤立,起不了多大作用。”

萧衍的声音平缓无波,似乎并没有将徐文廷的这份担忧放在心里:“朕方才也是这样暗示姜相,那上下都是他的人,即便朕放进去一个中郎将于大局也是无碍的。但……”他抬头看着徐文廷,审慎地说:“左监门卫中郎将是北衙六军的三号人物,即便再不把你放在眼里,好些事情于情于理,于法于典,他们都绕不过你去。现下朕打击了皇亲,抬升了姜相的几个儿子,他与朕正关系融洽,看在朕的面子上,也不会把你晾的太厉害。眼下天时地利,正是朕夺回北衙六军的好时机,能起多大作用,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徐文廷忙说:“臣定当全力以赴,不辜负陛下的重托。”他思忖了片刻,又说:“陛下纵然要向姜相示好,也不必拿大理寺卿送人情,那可是三司之一……”

萧衍幽深地看着他,缓慢道:“朕刚登基时,人心浮动,总有些不安分的,那时需要大理寺卿来为朕启用重典,杀鸡儆猴。但如今朝局已稳,重要的便不再是典狱刑法了,而是兵权。姜相不是傻子,要想从他手里拿东西只进不出是行不通的,朕跟他做交易,需得朕吃些亏才能做成了。吃亏也只是当下,等将兵权收回朕的手中,在整顿吏治也不迟。”

徐文廷恍然地点头,直道‘陛下英明’。

这样的议政或许每天都有,我所见所闻只是浮光掠影,万城一隅。但仅仅只是这样无关紧要的片缕已让我心底发寒,难怪人家都说帝王无情,原来坐上了这个位子便不得不无情,唯有狠下心肠去算计自己的挚亲和朝臣才能将这个位子坐得安稳。

我退回了东偏殿,在暖炉旁寻了张绣榻坐下,安静地等萧衍议完政过来。

大约等了两个时辰,轩窗外天色已黑的彻底,萧衍带着满面的疲色到东偏殿来,我站起身迎他,他一手捏着我的手,一手抚在我腰上,温存道:“孝钰,等我多久了?”

我默不作声地看他,心想,他是如何做到一边算计我的兄长,一边这样若无其事地跟我耳鬓厮磨。

见我不语,他勾了勾我的下颌,笑道:“怎么了?是嫌我让你等了太久,生气了吗?”

魏春秋弓着身进来,见我们这等亲密情状,只捂了嘴偷笑,向萧衍请示:“陛下,传膳吗?”

萧衍拢着我的肩膀,刚要答应,我忙赶在他之前冲魏春秋道:“阿翁,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对陛下说。”

魏春秋含笑着道:“娘娘,您就是有话,等吃完了饭慢慢对陛下说就是……”

我沉凝了脸色,肃正地看他:“你先下去。”而后回眸看了看素问和灵徽,静声道:“你们也下去。”

素问和灵徽向来对我言听计从,二话不说拂了拂身便退下。魏春秋见我面色不豫,也不再多言,也颤巍巍地退下了。

萧衍些许疑惑地看我,“孝钰,你这是……”秀昳俊美的面容蒙着暗淡的烛光,那一点微微漾起的疑惑凭添了几分少年般的清澈魅惑,看得我出神愣怔。上天给了他这样一张风华绝世的面容,却让他长了一颗那样狠的心。

我缓慢地拂开他的手,从他的怀抱中后退了几步,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瑟瑟是你的人?”

他深邃沉静的眸中潋起一波彀皱,宛如微不足道的细流汇入江海,瞬间消弭不见,依旧只剩下乌黑沉酽的平静。

这已经足够了,我虽然追不上他的心机城府,可是我了解他,熟悉他的每一个表情。

萧衍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又晃然散开,凝睇我沉默不语。

我扯了扯嘴角,自嘲地冷笑道:“这么说,你冷眼看着我为了意清和靡初的婚事苦心孤诣,用尽心机。却在背后里早就谋划好了一切,你知道我让宜川姨母做到事,故意等着她将瑟瑟接出去再让她死,就是想一网打尽,把意清、英王、宜川姨母全部纳入你的局里。”

“意清……他自入长安以来对你马首是瞻,尽心尽力,你明知道他是一个清正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萧衍看着我的眼神随着我话一寸寸变冷,“他是谁?”像是担心我没听明白,又加了一句:“沈意清到底是谁?当年你让我办的户籍名录,又是为了给谁留下血脉?”

我震惊地回望他,倾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止住不让自己后退。突然想到,若瑟瑟是暗卫,那么早在兹兰山的时候她就和意清在一起,那时候尹相的旧部去救意清,他们之间的言论交谈即便是有避忌,但是能完全避过处心积虑又受过训练带着伪装的暗卫吗?

这样算来,从意清回到长安时萧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难怪那段时间他望着我时总是阴晴不定,幽深莫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心里猜度怨恨了吧。

我避开萧衍冷鸷锐利的视线,还存着一份侥幸,不去承认。

萧衍蓦然抬手扣住我的肩胛,掰过我的身体迫使看向他,“孝钰,当年的事情你也经历过,尹朝骞要杀我也是事实,就算是稀里糊涂,我被你迷了心窍,可好歹我让他的儿子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他在阳光底下活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就是把他算计了,往他身上泼了脏水,他不该受着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宜川姨母和靡初呢,她们又做错了什么?”

“从我当太子的时候,这些皇亲就明里暗里不服我,在父皇面前蓄意诋毁我。我登基以后,他们还是处处与我作对。我要推行的兵马改制,税法改制,不管是优是劣,他们都指使自己麾下朝臣一概反对。我念着他们是萧氏宗亲,不与他们计较,对他们多加宽宥。可是姜弥看在眼里,便以为我偏袒他们,他不忿与我相争,这些宗亲便在一旁看热闹,甚至落井下石。”

萧衍讥诮寒凉地冷笑:“既然他们先不念亲情,那我何必还要再给他们留情面。姜弥虽然跋扈,可他好歹知道亲疏远近,投桃报李。我犯不上为了一群怎么捂也捂不热的铁石心肠的人,再将自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抚在我肩胛上的手陡然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骨骼相错的声响,他含着几分切骨的恨意凛然道:“可你是我的皇后,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要背弃我,你也应该站在我的身后。沈孝钰,你明知道自己逾越了边界,明知道这些皇亲宗族目的不单纯,还一步步在践踏我的底线。”他猛地将我往后一推,我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稳。

我平抚着自己内心的波澜,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衍,你只看到了皇亲宗族的无情决绝,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姜弥他是用什么样龌龊的手段扶你登位的,所有人看在眼里,他指使道士污蔑尹相和尹皇后,逼得他不得不兴军骊山,最后结果那么惨烈,难道那些被株连的人他们不无辜吗?”

萧衍冷声道:“父皇对尹家斩尽杀绝是因为季康子献城突厥,尹太尉投敌叛变,姜弥纵然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污蔑他们吧。”

我只觉有一道雷在脑中轰然炸开,所有的事情迂回转折,最后根源竟要落到我父亲的身上。是呀,姜弥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是我父亲有,是他出卖了尹太尉,与姜弥合伙炮制了季康子献城这一出好戏。

我后退几步,轻声说:“好,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这些皇亲宗族有任何往来,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情我一概不做。可是……”我抬起眼睛看他,“意清一定会平安到章豫的是不是,我父母的事情不会在他身上重演是不是?”

萧衍掠看了我一眼,冷戾的神色有所缓和:“你放心,他的身份只有我知道,至于他的安全……”他略显讥诮地说:“不是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吗?”

我刻意忽略他的嘲讽,又问:“我要送嬿好出宫,赐婚的圣旨什么时候下?”

他沉默片刻,说:“嬿好……不能嫁给周延平。”

“范栩屡屡向我求娶嬿好,我已经答应他了。”

我上前一步,气急叫道:“萧衍!你能不能问问我的意思再做定夺?”

萧衍不理我的叫嚷,弯身坐到南窗下的榻上,声音沉定地说:“淮西范氏与姜弥交好,但范瑛是个极精明的人,他一边搭着姜弥,一边向朕示好,他手中有五万精兵,范栩又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把你这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嫁给他,既可以拉拢范栩,又可以让姜弥对范瑛产生顾忌怀疑,时间久了,就算关系不疏远,也必不会像从前那般相互信任。”

我将头偏到一边,气息沉重地说:“你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可我要让嬿好嫁给她喜欢的人。”

萧衍断声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言外之意,再无更改余地。

我咬牙,揽起臂纱径直往外走,走到偏殿门口,回身看他,“萧衍,我不如你聪明,不像你每走一步都能谋夺精准,算无遗策。我瞒着你做了许多事情,我有错,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呢?从你当上皇帝,一天比一天独断专行,蛮横霸道,我跟你说话时小心翼翼,想了又想,生怕哪句话说不好惹你不高兴。你嫌我不关心你,对你不够好,可是你有跟我说过你心里在想什么吗?遇事你有跟我商量过吗?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你的妻子,还是一个只够资格和你调情、陪你睡觉、任由你摆布的物件。”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没出几步,身后传来瓷杯盏被扫落到地上刺耳尖啸的破碎声。

摔吧,反正摔的是他自己的东西。

素问和灵徽飞快地跟到我身后,出殿门时守在檐下的禁卫极清越地道了一声:“娘娘慢走。”我闻言回身看他,接着檐下悬着着的蚕丝红锦宫灯,依稀可见铜盔下清俊的面容,正是那天在太极殿外惊鸿一瞥过的周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