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页纸出手,竟如抛出的砖块一般,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在白衣伸出的玉掌上。
纸页入手,老妇人看都不看一眼,手掌一握,纸页顿时变成了一滩浆糊,松开玉掌,污渍滑落。
她眼皮下垂,遮住那双神色复杂又怅然的眼睛。“当年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哎...”沈万综面色微苦,一声长叹。
“后来任我怎么解释,你都不肯听。你那么聪慧,不可能不清楚原因,那时我便认定你已经做了抉择。为何现在还要再问?”
她听到一声长叹和一句反问,说出的声音更加沙哑模糊:“你只想解释原因,让我原谅你,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想法。也许是我不在乎你的理由所以不愿听呢?也许你再...”
“够了!”沈万综突然一声大喝,打断她近似呢喃的自语。又近乎温情的劝说:
“白妮,放下吧,我们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等我们死了,情啊!怨啊!山庄啊!什么的!什么也带不走,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吧!”
南海白衣庵白妮啊!六十多年前朝廷在京都成立司武监,开始重用、招募武林人士,当时还是武功小成、容颜清丽的她奉师命北上,来见证这一武林盛典。那年的这个时候,同样的风雨之下,她便与他在临江边的一个草亭相遇,接着一起北上,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磨难,从相知到相爱。春去秋回,还是在那个草亭,他来送别,和她定下三年之约。他立掌为誓:
‘三年之内,我必南下求亲,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临江之水涛涛不绝,当年的誓言犹在耳畔。西临山上花开花谢,白衣庵前潮起潮落,两人渐渐断了消息,再相见时已是人物全非。
身处江湖,身不由己,茫茫天意,岂作人念。
沈万综叫出老妇人的名字,双方便再无言语,良久,良久,仿佛要将过去欢音笑语的时光和一辈子坎坷悲苦的经历从镜花水月般的时空中捞起。
直到一只寒鸦飞落坟头,向着四周的寂静‘呱’‘呱’地叫了两声。
‘金鸡啼晓,乌鸦送暮’向来是文人雅辞,并非一定真实。此时午时已过,未时走了大半。此时沈艾已被一名渔夫救醒,扶进了草亭;陈渔手持木剑,正在一招一式地演练墙壁上的剑法;杜山台跟随白衣人的路线,刚出现在山下。
此时,老妇人终于有所动作,她一手解开胸前的一个活结,一手伸到后背取下一卷白布,并于身前一抖,白布飞展开来,一把黑柄黑鞘的长剑被布抖起,飞向沈万综,落插到他身前的地面。
“十年前的承诺已经完成,从此再不相欠。”
老妇人停了一下,说:“玉龙江畔的车前子夫妇死了。”
沈万综心里吃惊,却依然面不漏色,回过头看着占据半个山坡的坟墓,漠然道:“三百年沈氏积重难返,早已没有退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而已。”
老妇人抬起视线,眼中一抹红光闪过,看着已经风浊残年的老人,似固执又略带柔情的说道:“等你死了,我会来给你收尸!”
说完便转身下山而去。
执着了一辈子,便再执着一次又何妨!生而相约不能好合,死便执手以共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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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江,起源西南玉龙雪山,从西到东,绕过一座座山峰,蜿蜒曲折地前行,渐渐折向南方,最终汇入南海。是王朝版图内第二大江,玉龙江畔的玉龙山庄和西临山庄在位置上有些类似——都处在一洲水源的始发地段。
西临山西面是白莽山,白莽山北麓,洪河分流,临江绕过白莽山东麓南行,进入南部雾洲;赤江继续东行,从东洲中部穿行而过。如果将洪河分流作个比喻,那么它就像一条巨蟒张开血口,西临山正在蛇口的位置,无怪乎古人称之为‘蛇果山’。
而玉龙山庄处于玉龙江的中上游北岸,山庄南面是大伯山。玉龙江便此山前遇阻弯折向南进入云洲,但云洲多山,可以用来作南北通驿的渡口不多,玉龙山庄所在的高地下恰有一个渡口所在地。
车氏、沈氏都曾是王朝大功臣,在国家安定、社会平和的时期占据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不会有人多说。可是一旦王朝风起云涌,这两个地方必是定风遏云,兵家必占之地。
自沈万综掌管西临山庄以来,朝廷有些人曾隐晦的跟他提过这些事,但都被他以‘祖宗基业,不可不慎’为由挡了回去,那么这次他们是来真的了?
白衣已无踪影,沈万综还在沉思,黑衣已在身前。
“今年的风雨来的真早啊”沈万综从沉思中清醒,对身前的三弟子说道。
杜山台想了一下恭敬的说道:“风雨来得早,自然会去得早。”
“故步自封,等于自陷死路。”
杜山台被师傅牛马不相及的话弄得一怔,就又听到:
“明天把各房的当家,还有山下的乡长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杜山台答应一声,就见师傅拂起身前的那柄黑剑,转身走进墓林。佝偻的老人就像在慢慢走进自己的坟墓,静穆庄重。
山是一座坟,人是坟中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