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大伟听了罗法官的话不响了,他的胃里泛上来泥螺的腥味。
“怎么不吃了?”罗法官见谭大伟停在那儿不动,便问。
“不想吃了。”谭大伟说。
“多吃点。过会儿吃不到了。”罗法官说。
谭大伟有点不解地望着罗法官。
“我是说马上要拿走了。”罗法官解释说,“而且……烧饼是马倩倩的大哥大清早特地到纸浆厂门口去买的,他知道你喜欢吃那儿的烧饼。”
“他去买的?”谭大伟似乎格外不解了。过了一会儿,连泥螺也不吃了。
“你姐姐早上忙着去给你弄泥螺,来不及去买。”罗法官解释说。
谭大伟坐在那儿没作声,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罗法官说:“能不能给我找杯开水来,多放点茶叶。”
罗法官到所长办公室拎来了一个水瓶,他把一只玻璃杯洗干净,并且向所长讨了点好茶叶。谭大伟喝过茶以后又要求方便,罗法官只好叫外面的武警进来帮忙。
直到把茶叶喝到没味了,谭大伟才坐在那里不动弹了,摆在一边的泥螺和烧饼全都凉了。
罗法官见谭大伟再没什么要求了,就让看守将谭大伟重新铐上,他亲自把谭大伟吃剩下的东西放进塑料袋,出去了。中午没人送中饭来,谭大伟听到看守所院里武警吹集合哨,紧接着罗法官和看守又打开小号门进来了,这回后面跟着检察、公安、法警一大帮人,外面站得都是。
罗法官的表情多少显得有点不自然,他稍稍清了一下喉咙,竭力保持平静,而后用较为低沉声音说:“谭大伟,你也看出来了。你的死刑命令已经下达了。”
尽管中午前谭大伟就已经预感到他的事有结果了,但事到临头他仍然觉得有点突然,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那……那么我的上诉驳回了?”
“上诉当然驳回了。”罗法官说。
谭大伟听了这话以后,显得丧气地不响了,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么那件事呢?”
“你的主意改变没有?”罗法官反问道。
谭大伟停了一下,低声说:“没有。”
罗法官听了谭大伟的话以后没再作声。稍顷,他开始一字一句地向谭大伟宣读高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的裁决书。谭大伟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末了罗法官问他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他只是木然地摇摇头,而后就在“验明正身”的单子上签了字。
刑场设在郊区,一路上谭大伟一声不吭。警车开进一座挂着“法警训练基地”牌子的院子时,谭大伟看到门口停了两辆车,一辆是殡仪馆的车,另一辆车是涂着红十字的“依维柯”,车门关得紧紧的,隐约可见里面坐着穿白大褂的人。
谭大伟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他感到头皮发麻,甚至腰部开始隐隐地有些发胀。
武警把他从警车上架下来,快步推到院子尽头的一堵矮墙前,院子两侧二楼走道上站满了法院和其他穿制服的人。
他的腿有些发软,先前想过无数回的坦然和赎罪的轻松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冲得了无踪影,剩下仅是本能的求生。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罗法官走过来问。
谭大伟没说话,或者说一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低着头,无意间瞥见地上有一只迅速移动的黑蚂蚁,他想此刻若是变成一只黑蚂蚁也是幸福的,而事实上死亡机器已经张开了全部机件,再要让它停下来几乎完全不可能了。再要说他是自首的,罪不该死,也已无济于事。而唯一可能让已举起的刀暂时放下的——就是他反悔了,他说他不愿意了,不愿意捐肾了。他听说过死囚在枪响前忽然大呼要揭发他人,而暂缓执行的事。然而死到临头,他无人可以检举,没人相信他还有什么人可以揭发。
他的心中刚一闪念,嘴缝间就不由自主地挤出一句:“我不捐了,不捐了!”
这话的声调末了高上去了,在场的人(连同楼上站着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没一个人,包括罗法官在内,没人相信他们听见了什么。
罗法官竭力镇定自己,他凑近谭大伟,以便能够对谭大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得更清楚。“你说什么?”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想捐肾了。”这回谭大伟的声音低了一些,似乎他已略为清醒了一些。“我想请你们研究一下,能不能暂缓对我执行死刑。”谭大伟的额上滚下大滴的汗珠,尽管他的声音不高,但罗法官,包括吴庭长和其他人听得很分明。现场一时静得一丝儿声响全无,只有风刮过院墙的声音。
罗法官听了谭大伟的话以后,立刻转过身向吴庭长和检察院方面派来的监刑检察官走去。他没了主张,心里挺乱,这事是他惹出来的(本来执行个死刑犯按部就班,正常得很),结果临刑时突然冒出个自己本人又不想捐了。不想捐就是说不自愿,不自愿就是违背犯人本人的意愿。这可是个原则问题,来不得半点含糊。
按规定,在死刑执行现场,除死囚提出重复的诉求之外,任何新的诉求均需由案件主审法官会同检察方面,立即进行记录、甄别,并向上级汇报,作出决断。
罗法官有点慌乱地向吴庭长复述了一遍谭大伟的话,其实吴庭长早已听清了谭大伟说的是什么。他铁青着脸,来不及责备罗法官,也不便于在此刻再责备罗法官。他与在场的检察官像得到什么命令似的,迅速走开几步,摸出手机,联系各自的上级。
其他人全屏息不做声,谭大伟被绑着,立着不动,全世界仿佛都静着。
吴庭长和监刑检察官在大声向各自的上级请示,罗法官神情紧张地注视二人的一举一动,倒好像等待决断的不是身边的谭大伟,而是他本人。
手机先后打完了,足有十来分钟,吴庭长迅速与旁边的检察官低声交谈,末了似乎二人达成了一致,形成了什么统一的意见。而后吴庭长把罗法官招到面前对他说,说已经请示了分管副院长,分管副院长也觉得非常意外,说这事本来倒是件好事,想不到最后还来这么个节外生枝。鉴于有关各方已处临执行状态,且本来法院就无义务协助谭本人完成什么心愿,现在既然他本人不愿意,那么就作放弃处理。立即通知医院方面撤出人员,死刑仍按原有程序执行,不得停止,一刻也不能耽搁。检察院方面经请示,也反馈过来与法院大致相同的意见。
吴庭长转述院里的意见以后不待罗法官表示什么意见,便向停在稍远处的那辆“依维柯”跑去,告知他们情况有变,那些坐在车里的人打开车窗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被吴庭长摆手坚决地回绝了,同时让“依维柯”及车上的人迅速离开现场。
吴庭长回转时,“依维柯”发动了,缓缓驶出刑场大门,罗法官也已向谭大伟转述了法院和检察院就他的变化所作出的决定,告知他可以不捐献肾,但死刑必须按原计划执行,并问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要说。
谭大伟立在那儿,见罗法官说话的语气坚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知道这一死是难免了,而且是刻不容缓,便多少带点无奈地说:“那……那我还捐。”
“别开玩笑!”罗法官虎着严肃地说,“你把法院当什么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快,还有什么话?”
谭大伟愣在那儿,过了好半天才摇摇头,而后自己跪了下去。罗法官向后退了退,吴庭长站在他的后面。行刑的法警双手托着五四式手枪,半蹲着,将枪口抵在谭大伟的后脑勺上。
谭大伟跪在那儿,地上有几只黑蚂蚁快速地闻来闻去,他的视线渐渐地模糊了,眼前似乎重又出现了倩倩血色的影子。
一声闷响,谭大伟扑倒在地。
枪响的同时,“依维柯”上的人用手机通知医院,将已进入手术室的病人仍送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