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警医不知道和霍明的谈话起了什么作用,还是因为没找到剪刀,本以为有的一线希望,变成了一点希望都没了。霍明一连好几天小不下来便,越小不下来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小不下来,霍明急得满头大汗。葛警医让他多喝水,想通过加大**压力,使小便排出来,结果霍明反而更紧张了,腹部胀得鼓鼓的,痛苦不堪。无奈之下,葛警医只好亲自给霍明导尿,最后尿是顺着导尿管排出来了,但霍明的**也发炎了,尿排到最后,接了一便盆血水。葛警医在小号里整整忙了一夜。霍明刚刚舒了一口气,便对葛警医说,不用治了,**炎就让它发好了,正好出血也没什么痛苦,就这么平平静静走了算了,也省得再给大家添麻烦。与其最后给拉出去挨枪子,还不如就死在这个小号里,死了以后谁也不要告诉,直接就拉到火葬场烧掉,骨灰也不要通知谁来拿,更不要让还在上小学的儿子知道。
葛警医听了霍明这话没搭腔,导尿弄得他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尿水,袖口上还沾了不少血迹。“你说得倒轻巧,死?哪有那么容易的?”他在清水盆里将手洗干净,“在我们这儿,你就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你死了,我看着不管,到时候上面不追究我的责任?你这不是害我吗?”
“你就当我是自然死亡,治不了。”霍明说。
“你当上面的人都那么傻?”葛警医一笑,将手上的水甩干净。“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会判死刑的?万一不是呢?你伤好了,好利索了,不还是好好一个人?将来表现好还可以减刑,对不对?出去以后还可以做生意?还有你过的呢!”
霍明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对葛警医的话不相信。“除非找到剪刀,否则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他说。
“只要你没说谎,确实有这么回事。”葛警医说,“那就有可能找到剪刀,找到剪刀就好办。我还可以再跟法院和检察院的人说去,让他们再找。”
霍明本来连再挂青霉素都不肯的,听了葛警医的话以后,天亮时,又同意让卫生员来给他挂了,不过他一边让卫生员扎胳膊,一边对站在一旁的葛警医说:“别以为我真会相信你的话。”
“那为什么?”葛警医问。
“我只不过是给你面子。”霍明说,“用你的话来说,就是不让上面来追究你的责任,为难你。”
“那就谢谢你了。”葛警医笑着说。
事实上,霍明一度情绪狂躁,夜里确实曾经拒绝用药,不肯挂水,甚至差一点把挂水的铁架扯翻,小卫生员脾气急,眼一瞪,就要甩霍明,但被葛警医拦住了。转过身来,葛警医私下里对小卫生员斥道:怎么能动手呢?犯人也是人。小卫生员还有点不服,嘀咕着,意思霍明反正要判死刑的人了。葛警医有点来火了。压低声音,却很认真地说:“判不判死刑,那是法律的事,干医的就管把眼面前的事干好。死刑犯也是人,犯人一天没拉出去执行,一天伤没好,那就还是我们的病人。小小年纪,怎么学得跟那些人一样?”葛警医没说是哪些人。确实所里相当一部分看守,明里暗里没少给犯了监规的犯人苦头吃,而很少去研究犯人的心理,或者说不愿、也懒得去想犯人之所以违反监规的原因。葛警医不怎么瞧得起那些人。小卫生员给葛警医说得没话说,默默地去将扯歪的铁架扶正,仍陪着葛警医,帮着忙活了一晚上。
葛警医给霍明治归治,但他也不太相信,他做的这些事会有什么效果,或者说末了会有结果,至于剪刀,他也不指望能找到。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方面给霍明挂水、打针,还特地去医院请了泌尿科医生给霍明看**炎。同时,他又找到法院和检察院,和他们讲剪刀的事,想请他们最后再努努力,看看是不是能够再去找找剪刀。法院和检察院的人不以为然,反过来说:“你不是也去找过了吗?不也没找到?”葛警医有点难堪,讪讪地说:“是啊是啊。”
葛警医是学医的,他觉得有很多事情就像给病人看病似的,有些病或病人看起来没希望了,可往往只要医生再试着坚持一下,也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起码日后不觉遗憾。他还是通过公安系统内部想办法,他找到刑侦支队的法医,让想办法特意牵来了一条警用犬,让一名刑警带着,直接到现场楼下一百米的范围之内又去嗅了一遍(再远,霍明扔东西的臂力也达不到了),结果只找到一把菜刀,其他什么也没找到。菜刀上了锈,估计是楼下杀鹅的个体户扔掉的。虽然如此,葛警医不放心,问霍明本人,两个月前,他作案的现场有没有一把菜刀。霍明含含糊糊,不知道葛警医是什么意思,只说他记不清了,也许是有一把菜刀,而不是剪刀。葛警医把上锈的菜刀又拿给法院和检察院的同志看,人家笑笑说:要是再找到一把铡刀呢?你也信那个霍明?现在这种时候,犯人抓住什么都是好了,他都会认,起码可以拖延时间。
法院和检察院的人拍拍葛警医的肩说,此时死刑犯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作为医生的葛警医如果也抱一种捞救命稻草的心理,就不好理解了。葛警医想想也觉得好笑,就把菜刀给扔了,都没再给霍明看。
一连好多天,霍明也没再问葛警医什么,甚至法院和检察院的人来了,霍明也不主动再问什么。经过挂水和泌尿科医生的进一步诊治,霍明的排尿顺畅多了,甚至原先一度水肿的颅开裂创口也愈合良好,霍明感觉自己和一个正常人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浑身的伤口就像拉开的拉链又重新拉上了,不用担心有什么从颅内或腹腔内流出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法院的人来问葛警医霍明的身体怎么样,葛警医说霍明下床行走基本没什么问题,但最好是再治疗观察一段时间。法院的人听了这话没作声,就在法院的人来问了以后的第二天,葛警医不在,是下午,霍明按照葛警医的要求还躺在那儿,头上还夹着两块夹板,只不过夹块比先前小了不少。霍明微闭着眼睛,等到他听到动静睁开眼睛时,看到小号里已经涌进了一大帮人,有法院和检察院一直经办霍明案子的人,也有同样穿着法袍和检察制服的其他人,代霍明请来的律师也来了,他夹着个皮包,似乎目光闪烁,不愿和霍明的目光对接。
两个看守把霍明扶起来,其实不用他们扶霍明也可以坐起来,只是忽然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发软,头颅伤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疼,钻心的疼,好像随时都会重新开裂。
法官、检察官和其他人在霍明的床前站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半圈,他们和霍明彼此都比较熟悉了,因此经过一小会儿骚乱后,有片刻近乎尴尬的安静。末了还是那个一直经办此案的罗姓法官仿佛刻意地清了一下喉咙,打开一只蓝塑料皮的文件夹。
霍明望着那个罗姓法官的鼻子,天气还比较热,那只鼻子正在冒着细密的汗。罗姓法官的嘴巴在动,霍明不用听也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或者说他根本没听清法官在说些什么。只是听到那比平时字正腔圆了许多的声音最后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条、第××条,依法判处故意杀人犯霍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市中级人民法院。”说完,那位法官就合上了文件夹看着霍明。看了霍明一会儿以后,又说:“你对此判决如果不服可于十日内向××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而后法官就一个向后转,首先向小号门外走去,其他人也都像得到号令似的随之向外走去,律师是最后走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似乎判霍明死刑是他的错,临走时轻声关照霍明,如果上诉,隔天他会来办手续,说完也匆匆走了。
看守按规定给霍明的脚上加了一副镣,其实不加这副镣,霍明也跑不起来,他的腿因为骨折,还没完全好利索,再说头上还夹着夹板。葛警医是第二天才知道霍明已经判过了,这个判决虽然来得突然,但似乎也早在葛警医的意料之中。尽管如此,所里让他一方面该治疗的继续治疗,一方面加强监护,以保证不要在执行前出什么事。葛警医和卫生员去小号将氧气瓶等暂时已用不上的器械移走,防止发生危险。每天一针的庆大霉素还是照常由他亲自给霍明注射,口服药霍明不肯吃,葛警医也不勉强他。葛警医知道这时候劝霍明什么都不好,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而且葛警医也知道他再做什么也等于白做,就像飞天的气球终归要爆炸,炸了以后便什么也没了。这大概也就是他的工作,或者说他这一段在霍明身上所做的工作的结果,这种结果仿佛含着某种悲剧性的意味,不过恐怕实在也是不可避免的。话虽这么说,他乘霍明的情绪稍稍稳定的时候,还是劝霍明上诉,尽管他知道这种上诉和绝大多数死刑上诉一样,改变原判的希望极小。但这样做了,似乎还会或多或少给人带来一丝安慰。就像霍明身上的伤口好不好都无所谓了,而葛警医还是时不时将纱布拆开看一下,该换纱布的,而且霍明也同意换的,也还是换的。
法院来宣布驳回霍明上诉时,霍明显得非常狂躁,反复追问为什么不可以考虑正当防卫而减轻对他的量刑。法官说即使当时他的妻子曾经手握剪刀,亦可视作被害的自卫行为,是对霍明加害于被害的一种反抗,而不可认为霍明的生命是受到了威胁。更何况一直就没找到霍明所说的剪刀。所以,无论如何高级法院不支持剪刀一节是完全有道理的。
事实也是如此,霍明很清楚,当时妻子是在情急之下才拿起一把剪刀的。至于事后怎么也找不到那把剪刀,似乎也是天意,老天不给霍明活下来以任何理由——尽管两个多月前他从五层楼上跳下,侥幸活了过来。关于霍明所说的另一条理由,他检举妻子的情夫,那个秘书长有受贿行为,检察机关已经掌握,正在立案处理,亦不能作为立功行为而减轻对霍明的量刑。话说到这个份上,霍明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在众多法官、检察官、法警的包围之中,打量了一眼葛警医,仿佛对葛警医劝他上诉也有了一个交代。葛警医侧身往后退,他不想离霍明太近,一大早所里就让他作准备,此刻法院、检察院的人来了,他也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