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童法官问纪年根为什么要逃跑,纪年根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被人乘乱扯着走,后来就有了要逃的念头,而他当时想逃,也只是想躲过了父亲“断七”,到时候好给父亲再祭祀磕头,磕过“断七”之后,就是再死也无憾了。童法官不禁要发笑,他这个傻念头一冒不要紧,害得他差点儿挨个大处分,丢了工作也说不一定。好在事后上面念他“喊话”成功,算是功过相抵,没处分他,倒是处分了执行庭和武警失职:竟然让纪年根得以较长时间逃脱失控——纪年根从水井房出来以后,众人当时把纪年根绑了就走,也没让纪年根再看丧棚下躺着的他父亲。为这纪年根又淌了一路的眼泪(他两个姐姐跟在后面追也没追上,童法官只看到他一个姐姐手上举着一双布鞋,一个姐姐手上举着几个鸡蛋)。
人说只有年轻时死了父母,人才会成熟懂事得多,童法官有这个体会,纪年根好像也是这样。先前好像还是傻乎乎的呢,自从那天他父亲出殡,他逃跑又被抓回以后,他似乎沉默得多了,先前好像还愣头青似的,不怎么在乎死刑上诉,可从东沟村被抓回以后,他好像倒在乎了,似乎一心要活到父亲“断七”。童法官也觉得不管怎么说在东沟村发生的突发事件中,他的喊话还是起了作用的,或者说纪年根还是讲良心的,纪年根他真要抱着石磨跳下井,或是跑出茅草房被当场击毙,事情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换句话说纪年根讲良心,童法官也得讲良心,平心而论。纪年根沉默之后,在与童法官的再次接触中也表达了类似意思,似乎他当时完全是听了童法官的话,良心发现,不想害了好心为他的童法官,所以才自己走出来的,否则……童法官心里有数,心想经历过父亲过世和逃逸不成,刚十九的纪年根也忽然长大了,有心计了。
实话说,童法官原本就想帮帮纪年根,毕竟纪年根去替人讨债,混乱中打死人,并非蓄意杀人,而且他年轻气盛,在被人打得血流满面的情况下,出手偏重,乱打一气,致人死亡,似亦有可宽宥之处(即使后来让他回家奔丧,竟然逃跑,但到底还是他自己出来束手就擒的,也算是自首了),算是过失杀人,上诉改个“死缓”亦非全无可能。不过事情因为东沟事件以后,似乎变得复杂起来,谢庭长原本同情纪年根的,现在变得言语模糊起来,表情好像在问童法官:事儿都成这样了,纪年根都有逃跑情节了,再上诉还有什么意义?而那个和童法官一起去东沟村的副院长提到纪年根就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他侥幸没挨处分,但现场领导责任是少不了的,而这似乎全都因童法官提出来的馊点子引起的,因此见了童法官都不愿搭理,好像还有一肚子气。
最那个的是,连硕士出身的院长也变得态度模糊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他同意的事结果出了事,他面子上也过不去。童法官是部队出身,他对这些人态度的变化之快,有点看不惯,而且纪年根想逃跑归逃跑,案子上诉归上诉,不代表纪年根有想逃跑一节就上诉无望了,更不能带报复心理——纪年根让本院丢了面子,所以……法就是法嘛!这倒不是纪年根给了他童法官面子,听了他的喊话自己从水井房走出来。该上诉的还得上诉,哪怕最终纪年根还是死刑,但原案如能改为过失杀人,对纪年根也是一个交代,或者说也是一种实事求是。我们的法律就是这样,常常把很多东西搅在一起了,要不就意气用事。童法官觉得还是应该帮纪年根去争,他看得出来,纪年根至少想利用上诉周期,活到三四十天以后,即其父烧“断七”那一天,似乎那样他才心安(那天在家里他连个正经头也没磕上)。
不过拿到纪年根写的上诉书(确切地说是他写的上诉理由)童法官不禁要摇头。只几句话:
上级领导
我不是故意想砸死人的,我上了别人的当了,我不应该判处死刑。陈(承)童法官之情,他让我回去见我死了的父亲最后一面,我一连(念)之差想逃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躲过这一阵给父亲烧过‘断七’,就是死也无憾了。所以请求我上诉,我请求上级领导绕(饶)恕我。
纪年根
这简单的几句话几乎不成其为理由,还有好几个错别字,纪年根又没有律师,童法官让他重写,告诉他应该把理由说充分,并且理由和诉求之间必须有严密的关系。可纪年根写来写去还那几句话,后来只好由童法官亲自动笔替他重写,写好了又念给他听,他听了以后没意见了,再交由他重抄一遍,最后填在表格式的“上诉书”上。逃跑这一节,基本与原案无关,而且也很敏感,所以在“上诉书”中就没提。
“上诉书”填抄好了,纪年根似乎很满意,好像抱很大希望,仿佛有童法官这样“专业”的帮着斟酌,他的运气一定会很好,而童法官重点强调的是纪年根“在混乱中误击”和念“纪年根年仅十九岁,初次出门打工……”童法官没什么把握,说不准,这些年来经他手的案子太多了,有些该杀的,或者说该重判的,结果没杀,也没重判,而不该杀的,或者说完全不该判那么重的,结果……怎么说呢,尽管如此,作为具体经办的法官,他还是坚持部队回来的人那一贯作风,实打实地把具体该做的事做好,工作做到位,至于那些有争议的案子最后怎么判,说到底,还是由上面说了算,下面基层法官再怎么有想法也只是有想法。更何况再替纪年根上诉,似乎还多了一层与纪年根的某种契约似的,他们似乎得互换“良心”,如果当时童法官的喊话无效呢?尽管通常看来,童法官替纪年根的四处奔走,基本上是无效的,但能不能让执行晚一点到来呢?至少拖过纪年根所说的其父的“断七”呢?如能那样,也算给童法官“良心”的安慰,或者说也算对纪年根、对他的“良心”有一个交代。
为纪年根的事童法官跑了几趟省城,甚至自己私下掏钱请高院的几个老熟人到小饭馆吃便饭,和人家探讨纪年根的案子改判的可能性,可人家都说可能性不大。为这个谢庭长的态度也逐渐由模糊、不便说出口,而公开对童法官说,别白费劲了。他说据他的经验,纪年根的案子再怎么上诉,他童法官再怎么帮着纪年根跑,材料做得再怎么细,改判的理由写得再怎么充分,也没有用,而且很可能还给来个从重从快——谁让纪年根想跑的?首先院里的几个领导态度就不积极,童法官再这么跑下去,“说不定会以为你想干什么?”谢庭长意味深长地拍拍童法官的肩说,“是不是中院的水平不高,案子都等着上面来改判呀?”
“要说水平不高,首先是我水平不高啊。案子是我经办的。”童法官似还有不服。
“可定是领导定的呀?”谢庭长说,“再说又出了逃跑的事……”
“不是没跑掉嘛。”童法官说,“我不又把他喊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