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秘书长就是再蠢,这点儿智慧,这个账还是会算的。沿江高速公路是市区通往港区的地方自筹资金兴建的高速公路,里程不长,只有五十多公里,总投资六千多万,项目不算大,但插手打招呼的人相当多,最后市里决定,路面、桥梁、沟涵等大项目全部交给省里招标施工,唯独留下了一些较小的项目让市里安排,在这些较小项目中,护栏工程又是较大的工程,总计投资近五百万。争的人很多,汪书记本来不想沾这个边,没料想恰恰在这时候李霞找到了他,说是本市的某工程公司的储老板想做这个生意,这个储老板汪书记早就听说过,此人与汪书记同为嘉兴人,一直想与汪书记攀老乡。汪一直很谨慎地回避对方,后来听说他和李霞的关系不错,一度汪书记心里感到不舒服,后来想想也就释然。李霞这样的女人开销很大,没个老板给她当冤大头,她难以生存。书记他能给她以权力方面的方便,但要是大鸣大放地给她金钱,一是没那么多,二就是有也不便给,他很清楚,李霞这样在场面上跑的人,可靠度和可信度都很难讲。为官的这点头脑没有,那算在官场上白混了。
所以汪书记明知李霞和储老板关系密切,也权当不知,和李霞见面还是说说笑笑。不过让书记觉得多少有点意外的是,李霞忽然跑来给人当说客,托她的人正是储老板,这就让作为男人的他显得不是个滋味。而李霞却全不在意的样子,如今世面上这些女人的做派真让人看不懂。“储老板不赚钱,他哪儿来钱照顾咱们呀,咱要是打扮得邋里邋遢,书记您看着咱怎么会顺眼呀?往大里说,上了屏幕看了让人恶心,那也是丢您书记的脸呀!”不愧为耍嘴皮子的,李霞一席话,就把书记心里的一堆疙瘩解开了不少。再加上李霞三一磨两一磨,几次酒又喝得烂醉,汪书记也就只好答应帮着说说,让她直接去找徐秘书长。此前汪书记给当时兼任高速公路建设领导小组组长的徐余祥打了个电话,让他看看能不能解决,能解决就解决,是电视台的同志找来的。这话等于说就是书记下了指令,当秘书长的再要书记给他点明了,那真叫榆木脑袋了。所以,反过来是徐秘书长主动给李霞打电话,让她把人带过来谈谈。当然“来谈”没有谈不成的,储老板的方案还比其他几家优越一些。至于说怎么让储老板怎么在公开招标中中标,那只不过是个技术问题,都无需储老板费神。
这个时候储老板托人送来了五万块钱,说是给书记儿子结婚和秘书长女儿生日的贺礼。徐秘书长二话没说就给退回去,事后打电话给储老板厉声问道:“你想不想做?你不想做,我让别人来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储老板摸不清徐秘书长什么意思,以为别是太少了吧。或者和徐秘书长还不太熟,够不上这交情,便加了两万,又让李霞送过来,徐秘书长不禁有些来火:“你该不会是和书记开玩笑吧?”李霞知道不妥,调脸就走。后来工程全部结束了,也验收合格,路也开通运行了,各方都比较满意,也都风平浪静了。就这样又过了半年,李霞带了十万块钱来给书记和徐秘书长补儿子结婚和女儿生日的贺礼,徐秘书长退还两万给李霞,留下了八万,继而给了汪书记六万,自己只拿了两万元,而汪书记也不直接收下来,而是让徐秘书长替他把儿子拖欠的婚宴款给结了。汪书记儿子结婚是在上海办的,四十桌,计六万五千元,徐秘书长还贴了五千元。宴席款这样结了,书记家收的份子礼就是净收入。汪书记儿子的婚宴办在外地说为了照顾影响,防止下属和企业的老板送礼,但徐秘书长看到那天该去的各级官员及大企业的老总基本上一个没少,这些人去当然不会只带个几百块钱的份子。
究竟收了多少份子钱,恐怕只有书记和他爱人知道,或者只有他那个在上海的外企做白领的儿子、媳妇知道。反正他徐余祥不算多,送了两千,他也知道,他和汪书记之间的关系不在于此,或者说不限于此,他要对汪书记报答,也不是把钱送给书记的儿子、媳妇。送了,书记的儿子、媳妇也不在乎,认为身为书记身边的“大内总管”,平常得主子的恩多了去了,送点儿钱是应该的,而且也不能让汪书记的儿子、媳妇觉得他徐秘书长太有钱。到时候一点儿事不给他们办到位,就会给他徐余祥乱猜测、乱怀疑,进而到处去乱说、乱讲去。这些公子、千金们闹起别扭来,连他们的老子都让他们三分。是啊,爱子、爱女心切呀!家中无伟人、家中无书记。徐秘书长也概莫除外,女儿要个什么东西,他想天法也要满足她。天性呀,从某种意义讲,要不是为了女儿、或是为了儿子,为了她(他)的将来,要钱、要权干什么?自己和妻子两个人吃能吃多少,用能用多少?(在“外遇”身上的投入,那是另一个题目,但有一点也是肯定的,“外遇”永远是别人,早晚会离开)人就这么傻,这么怪。明知未来不可知,不可测,儿孙自有儿孙福,却偏要在后代身上下工夫,不惜血本,甚至赔光老本。
“李霞和储老板是什么关系?”处长问。
“朋友关系。”徐秘书长仍有点拘谨。
“什么朋友关系?”处长追问。
“一般朋友关系?”徐秘书长回答说。
处长把身体向后仰去,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一般朋友关系她会来帮储老板拉五百万元的工程?”
“关系比较好吧。”徐余祥随即又补充道,“不过仅我个人所知,他们属于一般关系,至于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太清楚。”
“那么你和李霞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她联系工程?”处长转而问。
“刚才我说了,我和李霞是工作关系。”徐秘书长稍稍停顿了一下,书记还在会议桌的那一边批阅材料。“她是电视台《新闻聚焦》栏目的主持人,常来市委联系采访的事。因为常来所以就比较熟悉。至于说为什么要帮她联系工程,主要是考虑到她为市里的宣传做了不少工作,平常工作也蛮努力尽心的,所以也算是帮她一个忙吧。市里……”徐秘书长本来想说“市里领导也有这个意思”的,但立刻就转而说“市里也有这个意思。”
不料那个年龄并不大的处长迅速抓住不放:“市里哪个领导有这个意思?”
徐秘书长稍加犹豫,回答说:“宣传是我主抓的一个方面,也就是我吧。”
“噢。”处长多少有点愤然,“你倒考虑得蛮周到的嘛!市里是不是还有定要让某人中标的意思?怎么别人没中标,偏偏是姓储的中标?”
“这我们没这个意思,反正招标也是公开的,他的资质也是够的,方案很规范,而且出价也比别的公司低。”徐秘书长解释说。
“恐怕质量也比别人低吧?!”处长用挖苦的口吻说。
“这个通车前省里都来检查验收过的,几个主要质量指标均超过国家标准1%以上。这你们可以查。”徐秘书长说。
“验收。”处长不以为然,“红包也送了你们不少吧?”
徐秘书长被处长的口气激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送红包了?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说话,你……”
汪书记在旁见徐秘书长动怒了,便开口说话了:“徐秘书长你不要着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不过童处长,据我所知,我们的这条沿江高速的操作还是比较规范的。你说一点问题没有,恐怕也不能打这个包票,现在搞工程,有些东西是防不胜防,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那位童处长没因为汪书记来打圆场就有丝毫退让:“我会让你知道是怎么送红包的。上午就谈到这儿,下午请秘书长一点钟到公正楼宾馆五楼会议室来。我们接着谈。”
而后童处长又和汪书记客客气气地说话,让他下午就不必也到公正楼来了,按照纪检部门的规定,上级纪委到下面来找干部谈话,第一次可以有一把手在场参与谈话,第一次以后,如无特殊情况,就可以由上级纪委的同志直接和有关干部接触了。汪书记还客气了一下,明知他们不会接受宴请,但还是说了一下,童处长笑着摆了摆手,说:“下次到书记家去做客,”书记笑着说:“欢迎欢迎。”然后说着话带开一点儿玩笑就分手了。最后在会议室门口童处长又关照徐秘书长中午回家,多少带点洗漱用品来。“怎么?”徐秘书长的心已经提起来了,他知道公正楼是市检察院办的宾馆,说是宾馆,其实一般不对外接待,主要是用来滞留办案对象谈话的,或者说白了,就是找人,尤其是找有经济犯罪嫌疑的人谈话交代问题的。不知多少人进了公正楼就再也没有出来,直接去了看守所,或者说即使出来了,也被弄得三魂丢掉了两魄。
“你别紧张。”那处长拍拍他的肩说,“我是说,万一我们谈话谈晚了呢?”
“谈晚了怎么样?”徐秘书长明知道处长的话意味着什么,却还要明知故问,仿佛非要证实一下,心里才好受一些。
“谈晚了就住在那儿呗。”童处长说,“有吃有住,说不定高起兴来,我们还可以‘炒炒地皮’。”而后搂搂徐秘书长的肩,说似乎他们从前好像见过面,徐秘书长也有些模糊,哼啊哈地附和,说好像是,然后一起下楼。童处长还和徐秘书长握了手,不过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就跟着徐秘书长了。童处长说是帮他拿东西,而实际上的意思是不言自明了,再要拒绝,不是造次吗?便只好让那个小伙子上了他的车,跟他回家。
本地人特别爱泡澡,有事没事都喜欢往澡堂、洗浴休闲中心里钻。所以在当地,除了饭店、厕所多,就数澡堂和洗浴中心之类的地方多。徐秘书长在浴池里整整泡了半个小时,这要在平常他肯定要头昏受不了,可今天他却越泡越清醒,好像自己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思维方法,想问题也是从一个从未有过的新角度来想。这一想不要紧,他感到在这个阔大的浴池呆不下去了,好像池水就像硝镪水,随时会将他的销蚀,他连忙简单地擦洗了一下就上来了。
服务员都认识,仍然点头哈腰地喊他秘书长,给他用心擦把子,而后把领到最里面他每次来固定休息的包间。空调已经打开,一小碗润气的银耳参片汤搁在卧榻的旁边,徐秘书长皱了皱眉头,对服务员说:“以后不要上这个了。有杯茶就可以了。”服务员以为他客气,巴结地说:“不关事。是老板关照的。”徐秘书长忽然拔高了声音:“就说是我说的!”服务员吓了一大跳,立刻应道:“好好。就说是秘书长说的。”退了出去。
徐秘书长也为自己的突然发怒感到意外,因为一贯以来,他无论是在机关大院,对待部委办局的各级干部,还是在基层单位,以至在宾馆、饭店这类地方对待服务员,都是以和蔼、儒雅而为人称道的,很少发怒失态的。可能这三天两夜在公正楼的车战使他的神经系统出了点偏差,变得多少有点紊乱、易怒。发怒以后立刻他就有点儿后悔,何必呢?人家也是看着他是市委的大秘书长,故意讨他点儿好,以求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关照一点。其实这家的老板真也从来没找他办过什么事,而且说老实话,真要出点儿什么事,小小的洗浴休闲中心的老板是否值得出面替他讲话还是一个问题。况且大事,人家存心要搞你,说到底谁也帮不了谁,就说他这个秘书长,现在还不知道谁出面可以替他的事讲话呢?人说到底是个脆弱的动物,剥去了职务、资历、权威的外衣,裸的,什么也不是,这种时候曾经有外衣遮蔽的人比从来就没有外衣遮蔽的人要更加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