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尸人的身子慢慢地向高楼外侧倾斜出去。
尽管他看起来很害怕,他的手本能地抓着栏杆不放,用力到消瘦的骨节都发白了,但是他依旧慢慢地、慢慢地倒向了死亡的方向。
总经理和保安队长还在喊着什么,但是他已经不愿意去听了。
他转动眼珠,慢慢地看向了高楼底下的加工厂。
那里好像围了很多人。
只是距离有些远了,天色又有些暗,所以他看不清谁是谁。
不过他想,多数大约是工厂里的运尸人、尸体分拣员或者是技师吧。
那里面应该有不少他的熟人。
但是当运尸人开始回忆自己的“熟人”里到底有些谁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记不太清了。
是啊,他现在只是一个浑身沾满尸臭的运尸人,工厂中最招人嫌的存在,有哪里会有真正的朋友呢?
那些比他等级更高的人,在看到他们这些人的时候总是捏着鼻子走开,满脸厌恶。
而事实上,就算是运尸人里面,他也是最底层的存在。
因为在普遍年轻力壮的运尸人里,他的衰老、无力和虚弱是如此鲜明。
别人只需要弯下腰,就能将一具成年人的尸体抱上推车,而他只能蹲下身去慢慢地背、甚至还需要借助一些工具;别人用双手就可以很好保护住尸体,而他因为使用工具,时常会令尸体磕碰,受到不必要的损坏……
所以他明明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最长,但是工作效率却最低,速度最慢,评价也最低。
从三个月前某一天,从他不小心崴了次脚后,甚至已经连最低的D级都达不到了。
他已经没资格作为加工厂的员工了。
他没有用了。
运尸人闭了闭眼,有风吹过脸颊。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狗。
在他这辈子里,最值得回忆的,除了狭小的宿舍和冰冷的尸体以外,竟然只有几年前某天夜里登上云山时,从指缝里流走的温柔晚风。
那一天他就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在夕阳里捡到了一只瘸腿的小狗,也不知道是被谁扔在那里的,饿得奄奄一息。
他将它带回宿舍养着,取名叫“臭臭”。
其实臭臭一点儿都不臭,他为它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像是在自嘲。
但是它从来都不嫌弃自己。
臭臭很好养活,只要每天喂点剩饭剩菜,就养得毛色锃亮,抱起来暖暖软软的。每天他回宿舍时,它就会一瘸一拐地蹦过来,最后停在他的脚边,用力地摇尾巴。
但是这只小狗在某一天,被人扔下了楼,摔死了。
等他发现它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了一团躺在血泊里的毛团,抱起后像是面团一样瘫软下来,好像骨头全碎了。
它身下的血迹蔓延了很长一段距离,它好像拖着残破的身子还爬行了一阵子,努力地想要回家,但是却没有成功,也没有人看见。
如果他死了,是不是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活得毫无价值,死得毫无声息。
……对了,臭臭最喜欢的玩具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稻草人玩偶,被他放在口袋里,也不知道他死后会不会被人翻出来,像垃圾一样扔掉。
……不过,无所谓了。
就像他看待自己死后的尸体一样。
无论是被解剖、被摘除器官、被高温发酵、还是被焚化,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都看不到了。
这么想着,想着,运尸人好像突然觉得,死亡也不那么可怕了。
于是他松开双手,纵身扑向那似乎想托着他飞上天空的风,在风里絮絮地呢喃:“算了吧……”
就像他得知,那人摔死了他的小狗后,也不过在沉默后说了一句:“算了吧……”
“就算成为E类人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跳啊!”
咚——
运尸人的身体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像一个装满了杂物的沉重破布袋。
血从他的身下蔓延开来,顺着加工厂地面整齐的砖石纹路,慢慢地绘成暗红的形状。
……
在运尸人和身体扭成90度的头颅上,明亮的眼睛正在一点点失去神采。
坠楼的冲击力摧毁了他全身和器官,但是大脑却被颅骨保护得很好,并且从缺氧到完全坏死,大约需要四分钟时间。
在这弥留的清醒时间里,他看到了——
在自己刚刚攀上楼顶的时候,有不少人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但是等到他真正一跃而下后,很多人却摇了摇头,捏着鼻子地走了,似乎一个运尸人的死并不值得他们关注,又似乎这样的自杀理由在他们眼里司空见惯。
他看到了——
有一位西装革履的高层管理者,在他的尸体面前停驻了几秒,扭过头去,对着其他面露恻隐之色的运尸人,用深沉的口吻教育道:“你们看,你们看。
“少年时不努力学习知识,就只能干这种搬运尸体的苦活儿;青年时不努力工作攒钱,等到老了才发现自己连豁免金都付不起。
“你们啊,一定要努力工作,努力提升自己,千万不能活得像这种老废物一样啊。”
他看到了——
那个他今天第一次见到的加工厂总经理,急匆匆地从大楼里跑出来,看着地上运尸人的尸体,露出了近乎崩溃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要跳呢?为什么要挑今天跳呢?”先前还在楼顶上劝他不要跳楼的总经理哭丧着脸,“你今天的E级评价才刚下来,得要等到明天,我们的人事专员才能正式辞退你,让你变成没有工作的E类人员!
“就等一天,等一天啊!
“现在可好了,你在职期间跳楼自杀,我们厂可得赔不少的罚金的啊!”
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宝贵财富——或者说,是属于孔雀王室的宝贵财产。
自当代圣王的父亲,上一代圣王的圣·鹰建立了“工伤和工亡”的概念后,每一位劳动者都受到国家法律的保护。
一旦劳动者在工作中死亡或者受到不可逆的身体损伤,其雇主就需要向孔雀王室支付一笔高昂的罚金。
从此,再也没有资本家敢压迫麾下的员工,反而得尽心尽力地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
总经理继续说道:“而且啊,就算你想死,选个别的方式来自杀不行吗?
“你抵押给器官银行的器官是我们厂担保的,签过对赌协议的。
“这一跳,不知道要摔碎多少,都得我们厂来承担!”
总经理说着说着,又愤怒起来,忍不住朝他的尸体吐了一口唾沫。
“本来我们厂这个月的利润额挺好的。”总经理对他的尸体说,“但付了你这笔罚金后,就得下降一大截。
“指不定连我都要被你牵连,丢掉这个月的A级评价。”
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唉声叹气着,为自己上任后糟糕的运气而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