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幽幽吹过,离若第一次觉得,即使在受到保护,四季如春的天一族领地上也会有这么寒冷的时候。
在决定听完宝莹夫人的故事时她就知道会有让自己惊讶的事情,但这件远超过预计的秘密一时震得她回不过神来,如果宝莹夫人说的都是事实,那自己憎恨了数十年的父亲难道真情有可原?而面前这高贵的女人才是间接造成了这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她伤害了母亲,间接害死了父亲,还让自己在痛苦的仇恨里挣扎了十年,造成今天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是,她完全可以继续把这个秘密藏起来,不需要在自己永远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选择把真相公布于世。
心情激荡翻覆,她的脑海里似乎闪过母亲温柔的脸和父亲冷漠的眼神,种种记忆瞬间交织在一起。
宝莹夫人平静的望着离若,就像最初说着事实的模样。“就如你现在所知道的,我才是你应该仇恨的对象,杀了我也可以,要替你的母亲报仇也可以,只希望在明白真相后不要再责怪你的父亲。”
理所应该觉得愤怒,仇恨,是眼前这个女人让自己失去了父母的疼爱,让自己失去了十年的族人和家园,如果不是她,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离若的声音很冷,眼瞳里凝聚起浓浓的杀气,慢慢站起身来。
宝莹夫人淡淡笑了,没有回答,只是也迎风站起,任那长风撩起她色彩鲜艳的衣摆,自顾自说。“……忽然清醒的时候,才发觉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就像一直一直沉溺的挣扎活在一个很长的梦中醒不过来。”她的脸上交替闪过懊恼与恍惚。“不过,这一天我终于还是等到了,不想再逃避,这个秘密就由你亲手埋葬吧!我可以这样到那边去和花影与葵隐相见,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怪我。”她轻轻笑着闭上眼睛,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幽蓝的冷光从离若袖中脱鞘而出,日月经纶利薄的刀刃架在宝莹夫人的脖子上。这一刻,她应该毫不留情的取走这个女人的性命,为了自己那枉死的母亲,为了那被蒙蔽心神的父亲,为了自己十年无故的仇恨,她是造成他们一家三口骨肉分离的元凶,无论哪一条罪状都够自己杀死她十次八次。
离若从不是个心软的人,这一点她很清楚,可面对道出了一切的后慨然引颈就戮的宝莹夫人,却忍不住微微犹豫了,她不能下手。
面前容颜平和沉静的宝莹夫人,看着她坦然而悲伤的神色,她此般痴情和绝色就此埋没于冰雪封天的玉雪山,梦断天涯却终不悔,竟觉得她很可怜。最初那强烈的憎恨感觉正在奇异般慢慢消失。也许,时间过去真的改变了一切,自己已经不是当初流浪于凡间的那个小小女孩,多年的历练已经让她明白世间许多的无奈。
宝莹夫人的脸色很苍白,却没有丝毫慌乱与恐惧,她只是镇定在等待最后的时刻。离若深深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过是纠葛在那段爱恨情仇中不能自拔而已,从头到尾她也没有真正得到过父亲的爱情。
内心微微的挣扎让离若有些矛盾,手下不自觉用力,锐利的刀刃顿时割破了宝莹夫人的肌肤,鲜红的血液立刻从凝脂般的伤口涌出,异样妖红。这时候宝莹夫人嘴角竟勾勒出一抹淡然的微笑,仿佛她早就准备好,仿佛她生命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在等待此刻的解脱。
……
宝莹闭着眼睛,能感觉到颈边森冷的寒意和被划破肌肤后的刺痛,原来当离死亡这么近的时候也不觉得害怕是因为早就心甘情愿吗?花影啊,当初你带着不悔的笑容倒在葵隐刀下时,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吗?莫名其妙的觉得轻松,如今让你的女儿亲自来取走我的性命,那么就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花影,我现在就把命还给你!她的脸上现出骄傲的断然。
原本以为死亡只是一瞬间,只要离若挥下手中的刀刃,就能结束上一代一切的是非恩怨,然后没有负担的在另个世界与葵隐与花影重逢。可咽喉上忽然消失的压迫却让她一愣,诧异的睁开眼睛,离若已收刀入袖,飘身在三尺外。
“你干什么?不杀我报仇了吗!?”宝莹夫人意外极了,眼神不自觉慌乱。
离若看了她一眼,所有的表情都化成了那千年不变的淡然,“我没想过宽恕你,只是觉得当年得知了真相的父亲也没有取你的命,想是他有自己的决定,也许觉得让你活着才是惩罚的方法,所以这个秘密不应该由我来做了断。”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宝莹夫人喃喃道,忽然激动起来,“不,不是这样的,葵隐不会这样对我,他只是……只是……”她拼命摇头,却呜咽着接不下去,绝不承认丈夫会用那样残酷的方法来惩罚自己,眼泪一滴一滴掉下,“如今只有你可以!如果不是你亲手杀了我,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死,并不代表就是结束。活着,也不是宽恕。无论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星星!”离若黝黑的眼珠里看不透任何情绪,“所以,在我没有原谅你以前,你必须活着,痛苦的活着,孤独的活着,用剩下的生命对前半生所做出的事情忏悔。”
踉跄的后退,所有的从容和优雅都在离若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下瓦解。她竟知道,她竟知道自己的心思。星星是自己所有的一切啊,她不能让大神官的预言成为现实,只有把命还给离若才有可能保护星星的周全,可是,连这最后的信仰都被离若轻易揭穿。
颤抖着双手捂住泪流满面的脸,“求你!就不能成全我吗?”
离若转身,看不到表情,空气中却传来了她冷淡的声音。“错就是错了,每个人都必须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的。”
身体一震,宝莹夫人抬起泪眼,看着慢慢在视线里走远的背影。“对不起……”从这个骄傲女人嘴里迟来的三个字终是让离若的脚步顿了顿。她抬头望着飘雪的天空,几不可闻的轻轻叹息,然后再也不迟疑的迎向了那个在不远处一直等待的那个男人。自己这么做合了父母的心意吧,那个善良得情愿自己承担所有的母亲啊,那个最后知道真相却还是放过了她的父亲。
其实,他们还是爱她的吧。
……
在走出天一族屏障的刹那,风雪兜头而来。虽然有点寒冷,虽然觉得难过,可离若却前所未有的放松,她从这个时候开始再也不是神族的子民了,放下了肩头那原本就不想背负的责任,好像连呼吸也轻快起来。
就当她自私吧,这辈子她都只是想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和事情而活,这个时候她只是想走向那个男人,那个长久来一直一直在身边的男人。她不愿意像父母那样,不愿意把最后的时光错付在误会和难过中,也不想在生命剩下的岁月里只有回忆。
“我们走吧!”萧靖雨慢慢迎上前来,腰悬短剑,黑衣长身,愈显单薄,可是却不削减半分俊美雅致和万方的风华,他容色淡淡,什么话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多余的,经历过太多,萧靖雨很清楚有些事情即使疑惑,也不要问出口,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守住的秘密。
离若点点头,走到了他的身边。雪花一点点落到他们的头上脸上,可却没有人在意这个。
他们必须兼程前进,在入夜前走出雪山。一路上萧靖雨间歇的咳嗽,离若看出他极力隐忍,那颈边的青筋突起明显。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点点猩红依旧很快溅上了他的衣角,然后没于那深黑的颜色里。离若愣了愣,即使翩立刻给他服下了冷谦备好的药物,也不能向平时那样很快压下不顺畅的气息了。
难道,几个月不见,他就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眼神闪了闪,有什么担忧的光芒很快隐没在眼底,然后却问着并不相关的问题。“……那日的伤可都好了?”
那一夜,清冷的月辉下,她的日月经纶就那样沾染上了他胸前温热的鲜血。并非没有点点迟疑,并非不是没有犹豫,可从她情不得已抽刀出鞘的那刻起,就已经觉得自己那刀除了伤害他,还会割裂他们之间的某些羁绊。
怔了怔,气息终于稳下的萧靖雨笑了,擦去嘴角的血色,侧身轻柔的把她的手握在掌中。“那天的表情明明那么决然,明明那么冷酷,逼真得差一点就让我动摇了。不过……还好,你果然是担心的。”那样偷偷松了口气的表情,终是泄露了他那深深隐藏起来的担心和紧张。
即使天下也不在眼中的萧靖雨在害怕吗?害怕她真的这样决然,真的就这样转身离他而去。
竟忘了从他的掌中挣脱出来,离若凝神望着他,任他握住的手心传来真实的温度,她才觉得原来眼前真的不再是自己的幻觉,原来他真的就在眼前。
离若忽然感慨,为了自己的坚持,她叛出了天一族,背离家园和朋友,从此终生不得再踏入这块于自己来说有着特殊情感的土地。她始终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可并没有后悔这样的决定。也许,萧靖雨于她的意义已经超过了这些东西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为他,放弃这些,心甘情愿。
宿命,真是奇妙的东西。当初那决绝的一刀不但没有从此割断他们的牵绊,反而搅乱了他们之间原本就纠缠不清的情感。
离若的声音有些迷惑,“如果有天就像帝休预言的那样,我们必须因为命运分离,你会背我而去吗?”
萧靖雨沉吟片刻,微笑着轻轻替她把滑下的鬓发掇到耳后。“……不会有那天的。”
离若握住了他的那只手,定定看进他眼底。“如果呢?我是说如果有那天怎么办?”她强迫他必须回答自己,此时她需要一个承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无措的承诺来保证他们会共同坚持下去的希望。
认真的看她,离若脸上的坚定让萧靖雨难过。“我答应你,绝不会先离你而去,如果真是注定有天我们要分离,除非由我亲手结束一切,否则定要纠缠今生今世。”
那样的誓言啊,纠缠今生今世!已经足够,离若终于笑了,无论将来怎样,她都会守着这个承诺不让萧靖雨失约的。
强笑着,然后与她的目光错过。萧靖雨的心脏一阵阵抽痛,如果这是离若要的承诺,那他就给她吧。若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会觉得快乐,他想给她这一切,然后想让这时间能尽量延长一点……
假装什么都没有从那双怔松的瞳仁中看到,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离若顺着他别开的目光也隐藏了自己的心绪,是的,就如同他希望的那样,无论可不可以,现在做的就是让这样的时间尽量延长吧。
一路上他们走得顺利,天一族并没有再追赶上来,就像帝休给他们的承诺,只要一直不回头,就能走出天一族。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玉雪山终年肆虐的大雪好像在此刻和缓起来,连寒风也让人不觉那么凛冽。专心向前的朝雨楼众人没有察觉身边的变故,可熟知这里的离若却觉出了点点异样,暗暗戒备起来。
风雪渐小,山谷的出口就在眼前,他们只要再向前,很快就能走出这,想是已经远离危险的离若松下一口气。然后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这一眼要把今生将不能再回的家园深刻于脑海之中。
如果她听从帝休的告诫不回头,如果她知道这一眼会让自己兴出点点悔意,那么她情愿就此没有留恋的走掉。可她不知道,所以见到了让她足以震惊的场景。
她停下的脚步,僵直的身体让萧靖雨察觉了哪里不对。
顺着离若的眼神,众人发现,玉雪山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竟这样悄无声息的停止,晶莹纯白一片的世界安宁而平静,一道淡淡的彩虹跨山而现,天空是望不到边际的蔚蓝,那么纯粹干净的蓝色,好像只是看到都会觉得心情平和下去。原来不下雪的玉雪山是这个样子,美丽到让人感动。
抬头,悬崖上一人白衣长发,静静立在山头,冷风鼓起他的衣摆和黑发,遥遥望去就如同要飞仙的神人,即使看不清容颜,可离若依旧很肯定那人就是帝休。
愣住,忽然想起自己曾玩笑般提过想看看不下雪的玉雪山是什么模样,这是帝休的力量吗?他记得自己每一句话吗?为了随口的一句戏言,他用自己无边的灵力停下了玉雪山终年不息的风雪,解除了天一族的屏障。
帝休只是这样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自己的方向,他就像一座雕像,只是那修长的身影映照在积雪不化的巅峰上,自生出一股悲凉的无奈。
景象如此似曾相识,忽然想起,十年前他也是这样送别自己,当时的自己太伤心,太绝望,甚至不愿意多回想那个时候的记忆。可这个时间,那些已经如同硝烟散掉的回忆却渐渐聚拢来。山崖上的那条身影似乎变成了那个追赶着自己拼命想保护她的少年,一路跌撞,磕碰着挣脱了族人的桎梏后登上了天一族边境的山崖。
“……阿离,你一定……一定要等我,不管在哪里……不管过去多久,等我有足够的力量……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会……保护你……”风是这样把那少年带着呜咽的声音吹散在空中。
原来不是没有听到,只是忘记了,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在背叛和伤害了他却依仗着他的力量逃脱后,终于想起了那些。
年少的帝休无能为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在自责和痛苦的岁月里一点一点磨砺着意志,积累了那样的力量。他最终实践了诺言,可自己却已经忘记了那一切,然后漠然的拒绝了他朝自己伸来的手。
呆呆的遥望着崖顶那个没有动的身影,离若忽然泪流满面。
如今她已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今生她是要负帝休的这番如海深情。硬下心肠,不再看崖顶那抹孤高寂寞的身影,一步一步向这玉雪山外的世界走去……
直到那条身影和闯进天一族的男人相携消失于视线中,帝休还久久呆立在山头。无极鸟在头顶高高飞过,清亮的叫着‘归去,归去’他微微苦笑,然后低头看着自己伸出来的手掌。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而已,他就能握住那只纤细微凉的手,也许可以实现自己要守护她的诺言,也许就能这样改变注定要加诸在她身上的命运。如果他能捉住……
他俊美的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一道血线缓缓沿着那优美的唇角滑落在他胸前的衣襟和积雪上,鲜亮而刺目,愣愣的看着自己的鲜血殷红如寒冬里绽放的樱梅。
抬头,雪又开始慢慢飘落。
帝休始终平静圣洁的脸上终于露出无奈的苦笑,为了让阿离在离开前看看不下雪的玉雪山,他不惜透支灵力逆天停下了这里终年不息的风雪。伸掌,任那冰凉的雪花在手心里一点点化去,那如黑玉般莹润的眼珠黯淡下去。原来,在族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力量根本什么都不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