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车来车往? 发小

“十一”长假刚过,就有不少人把爱车送进车行,还不是玩得太疯,连车都跑出毛病了。修理厂没活儿,叶永平还像往常一样在大伟车行兼工。其他工人也都收假回来,大家一边做事一边兴高采烈地吹着几天来的见闻趣事。这其中少不了好热闹的张雨绘声绘色地叽里呱啦,当然他是不会忘记向大家汇报富二代的故事的。车行的人都被这个有钱少爷考驾照八次才过的神奇事迹逗起了兴趣。还真的很好奇怎么会有这种傻瓜,竟然被奸商骗得一愣一愣,还美不滋儿地往人手里塞钱。叶永平也被张牙舞爪模仿富二代的张雨和一群乐呵呵的同事感染了快乐,心情愉快地干着手里的活儿。

“以后再碰到这种有钱的傻蛋一定记着狠狠敲上一笔。不敲白不敲!”大李嚷嚷着。

“我师傅就是太仁慈了,狠不下手宰人,唉!没办法哪!”张雨做痛心疾首状。

叶永平瞥了他一眼,笑着喊他赶紧去干活儿。然后转身跟着来找他商量事情的郑学伟上了二楼。

“这两天辛苦你了。”学伟和永平是发小,两家一直都住楼上楼下。虽然名义上他应该是永平的老板,但心里从来不愿劳累自己的好朋友。若不是永平坚持,加上他家里出了点儿事,他才不舍得让永平看车行呢,就算要看他也得陪着一起看。

“瞧你说的,干嘛这么客气呀。又没什么活儿,比平常清闲多了。”永平冲好朋友淡淡一笑。

“我手头上有个大单子,有人要改装,就是稍微有点复杂,恐怕咱们这儿只有你能做得了。你看看吧。要是太麻烦就算了,反正我们也不是主要挣这些钱的。”

郑学伟把写着客户要求的单子交给永平。其实像他这种没开多久的小车行能接到改装车这类利润丰厚的活儿实属不易,还多亏老客户的推荐,他很希望拿下来,也为自己的车行打打名气。郑学伟也清楚,永平肯定会接这个单子,因为家里的负担始终压着永平,他必须多接点活儿,这样才能满足身后的无底洞。但另一方面,郑学伟知道做改装的辛苦,不想让永平太累。他舍不得。

从小到大,他就和永平在一起。没人照顾永平,他就拉着永平到他家吃他家住;有人欺负永平,他立刻就跟人家翻脸替永平打抱不平;永平学习好得了第一,他也跟着傻呵呵地乐;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从来没忘记分给永平一半。他俩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直到初中毕业后,他自觉不是学习的料儿而上了技校,不得不和永平分开三年。后来永平接了父亲的班,他又和永平分到一个车间班组,做起了同事。

郑学伟也算是看着永平如何一路过来的。他替永平觉得不甘,原本成绩那么好前途那么光明的孩子怎么就和他落在一个坑里了呢?永平应该像对门的静琳一样,去上大学,进机关,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或者一身西服革履当个白领高管什么的,而不是像他这样窝在满是机油味儿的车间里,裹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躺在汽车底盘下跟螺钉铁管较劲。要真像了他也算是,天天有父母操心照顾,挣多挣少无所谓,不用记挂着养家糊口,爱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可是永平却得赶场子似的公家私人到处打工,就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计。父亲身体不好不能埋怨,但偏偏多了个继母,成天最大的爱好和惟一的心思就是从永平手里往外抠钱,好满足她两个亲生孩子的需要。那个蛮横高傲的所谓妹妹,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上个大学成天要钱,明知道实际上应该是眼前的哥哥挣钱养活她、供她挥霍,但就是假装不懂,见了永平也不给个好脸儿。剩下个弟弟,虽然同父异母,但也没心没肺地不懂得心疼哥哥。

唉!郑学伟想起这些就堵心,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永平不可能跳出这个家,摆脱这些担子。依永平的xing子,就算他的父亲死了,他也会为自私的后妈养老,也会供完两个白眼狼弟妹,哪怕要他委屈自己一辈子。

叶永平对着单子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还行吧。嗯,就是不知道我们的设备能不能满足人家的要求,你和对方再联系一下,我们抽空见个面,关于一些细节问题、做出来的大致效果,当面谈好才行。你说呢?”

“下星期厂里又该有活儿了吧?你还得忙那摊子事儿,能行吗?”郑学伟有点担心地问。

“你离开厂子多久了,怎么知道厂里会有活儿啊?”叶永平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起郑学伟来。

“呃,前两天碰到主任了,他说的。再说,这不都是惯例吗?谁不知道咱那破厂子也就能落上这点固定的营生。”郑学伟有点结巴。按理他已经从厂里出来单干,不该关注厂子的事儿,可是因为叶永平的缘故,他还会经常问问过去的同事打听一下厂子里的动向,有没有活儿,效益怎么样,到底忙不忙。他想尽量不让叶永平太劳累。如果厂子里忙,他就把自己这边的活儿压一压,或者挑些钱多又省事的给永平。而他的这份心却不想让永平知道,怕永平有负担。

“你放心,我安排的过来,不会误事的。”叶永平拍了一下老朋友的肩膀让他放心。

“你别累着自己,干的时候悠着点,时间不够的话,我再和客户谈谈。”知道永平已经下定决心,郑学伟也只能劝他别不顾身体拼命,毕竟他说之前就预料到会是什么结果了。

“知道了,每次都就你爱唠叨我。”永平笑着嗔怪道,他明白自己这位发小的好意。

“哎,对了,老爷子怎么样啊?好些了吗?”永平接着问起郑学伟父亲的病。“十一”前,一向身体硬朗的郑家老爷子突然犯了心脏病,幸亏抢救及时,搞得郑学伟这一气紧张忙乱。

“嗯,算是暂时没大问题了,还得等一阵子才能出院,慢慢养吧!”说完,他长舒一口气。

“在哪个医院,下午我去看看老爷子,”叶永平问。

“不用了,不用了,等出院回到家你再来吧!”

“那这两天你少来车行吧,我在呢。有什么事儿你就叫我。”

“嗯,”郑学伟笑了笑,拍着永平的肩膀答应着,心情仿佛一下子轻松起来,前几日的担心和疲累全都被那简单的几句话消解了。他喜欢这样的永平,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只要一抬头,他便可以看见永平安静地站在自己身边,单是这种安静似乎就足以当作依靠和抚慰了。带着这份轻松,郑学伟安排好车行的事,匆匆赶往医院照顾父亲。

专心的工作让时间似乎过得分外快,叶永平收拾完手头的活儿走出车行已经是天色昏暗。挤在人群中,随着公共汽车的节奏摇晃,一天的疲惫慢慢爬遍全身。虽然下了班,叶永平还是不能放松下来,因为等待他的是不像家的家和不像家人的家人,他倒宁愿自己可以留在车行,至少耳朵里不会充斥着关于钱的抱怨。

叶永平疲惫地走到自家楼门口,微微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正要往里面走,却听见二楼有人下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小孩奶声奶气的再见声。很快就走下来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小女孩。

“永平,你回来了!”是静琳,住在永平家对门,从小玩到大,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吧。

永平轻轻一笑,点点头应了一声。这一照面,两个人似乎都有点尴尬。

“好久没见你了,很忙吗?”静琳也笑笑问道。

“嗯,是啊。”

沉默了一下。

“小贝,叫叔叔。”静琳教孩子和永平打招呼。

“叔,叔”小丫头倒不认生,甜甜地叫着永平。

“嗯,”永平也微笑着摸摸小丫头粉嫩粉嫩的圆脸蛋。“小贝几岁了?”

“两岁。”小丫头伸出自己肉嘟嘟的小指头回答道。

“真快,都两岁了。”

“是啊,还差两个月。”静琳似乎有所感慨地叹息一声。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她又想起曾经的过往。

她和永平还有学伟都住在一个楼里,父母又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所以经常玩在一起。静琳的父亲是个车间主任,母亲是宣传干事,一直都很注重对她的教育。对门的永平不像楼下的学伟淘气捣乱,而是成绩优秀的好学生,静琳的爸妈都很喜欢永平,也很照顾他。小学和初中她和永平一直坐同桌,高中虽然不同班,但也是隔壁。晚上上完晚自习,她总会和永平结伴回家,和永平同行的一路是静琳每天最开心的时候。虽然永平不会像有的男孩子那样油嘴滑舌逗她开心,但他的温和儒雅深深吸引着静琳。她期待着毕业,再和永平一起考到同一个城市上大学,留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然后,也许,他们会成为很幸福的一对。

可是命运总不会大方地让人心如所愿。永平成为汽修厂的工人,而她上了大学,读完硕士。静琳本来有很多留在北京的好机会,但她还是选择了回家,因为心底舍不得对永平的感情。她想着自己回来后就能见到永平,就能和他走在一起,他们离得那么近,只隔着两扇门的距离。可是静琳没想到从一扇门到另一扇却是那么遥远。从她坐上去北京的火车和永平踏入工厂大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静琳也曾坚持过,她拒绝了很多人的追求,却主动向永平示好,给永平送礼物,利用各种借口找永平,但她发现永平总是躲着她。所谓女大当嫁,静琳不可能一直无休止地等下去,即使她不在乎,父母却不能允许她如此。他们也多少看出女儿的心思,也不是不喜欢永平这个孩子,但他们必须为女儿的幸福考虑。如果永平只是一个工人倒也罢了,虽然两个人差距大一些,但永平是他们从小看大的好孩子,以后还可以再去深造。可要是再加上四口指望他养活的老老少少,那就绝对不可以了,自己的女儿没理由受这种拖累。于是老两口苦苦劝说女儿,积极张罗着给女儿找对象。

终于静琳被催得没办法,她找到永平吐露了自己的感情。永平知道静琳是个好女孩,聪明能干,又不乏温柔体贴,但是他却不能回应这份感情。静琳值得更好的男人去爱,陪在她身边的应该是一位有学问有能力的优秀男人,给她可以放心依靠的胸膛,给她宽松舒适的物质条件,而不像自己这样,除了一大堆负担以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被拒绝的那天,静琳抱着永平哭得很伤心,但终究没有留下永平,永平扶开她的胳膊,摸了摸她的头发,便转身离开了。

静琳为此大病一场,人憔悴了好一圈。半年之后,她嫁给了父母为她介绍的一个银行职员。临出嫁那天,穿着雪白婚纱的静琳停在家门口,盯着对面的大门看了好一会儿,眼神中透着淡淡的忧伤。那个时候,她特别希望永平能打开门走出来,对她笑一笑,就算不能成为他的新娘,至少也让他见到自己做新娘的样子。哪怕就一眼,她的美丽也会定格在永平的记忆中,就算也许,也许永平再也想不起通向那个画面的路径,但不是说,只要人看见过的东西就会被大脑储存起来吗?那样,就够了。亲朋们都开始催促静琳下楼,她只能如此短暂地与自己的爱情作别。

那时,永平正躺在汽车底盘下,忙碌着自己的工作。等傍晚下班回家走到楼下时,看见地上还没被清扫干净的彩纸、鞭炮碎屑和楼道口红艳艳的一对大喜字,他才想起今天是静琳出嫁的日子。永平停在喜字前默默叹了一口气,然后快步上楼进了家门。

静琳再次出现在永平面前时,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当时,也是永平下班准备进楼门,静琳走出楼道。他们都愣了一下,接着一个气质很好的男人也走出来,不用问永平也知道,那是静琳的丈夫,于是赶紧和他们问好。看到静琳夏天单薄的衣衫下透出了微凸的腹部,永平微笑着道出祝福,静琳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然后在丈夫的搀扶下离开了。后来永平也听说静琳生了个女儿,因为静琳爸妈都住到女儿家照顾外孙女,很久都没回来,平日早出晚归的永平更是见不到静琳了。

今天的相遇实在难得。永平看到静琳手里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就提出送她们囧囧俩走出小区,帮她们叫个出租车。他伸手抱过孩子,逗了逗小丫头,孩子咯咯笑得很开心。一旁的静琳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翻腾着说不出的感觉。她多么希望那个孩子张口叫的不是叔叔,而是爸爸。静琳垂下眼帘,压抑下自己潮水般涌出的情绪。

太阳的余光还在天边纠缠不去,仿佛恋恋不舍就此离开这美好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