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潮中,罗夜守正懊悔得无以复加。
他还记得几个时辰之前,一步迈出宗门的意气风发。
那时的他,是天宗的凝真道子,刚报备宗门外出游历炼心,东雍的秋意分外凉爽,陶然似微醺,风来云界,物情潇洒,妙景众生堪图画,步入其间,道心为人间烟火气所染,反而多出一份超然物外的恬淡。
只可惜,万事不堪,只在一个悔字,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罗夜守定会修行一门斩念的神通,将那该死的好奇心斩得一干二净。
如今的他,正面临着修行以来最艰难的煎熬。血潮一视同仁,哪怕他是修醒生院的道子,依旧是择人而噬,不带半分容情。他吼过,喊过,表露过身份,但除了引来周遭忿怨的目光,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机警的他迅速转移了方位,果然避开了两道剑气,三道灵符,以及一记佛门念珠……
不过,有几个修士似乎已是忿心大盛,以神念锁住了他,御使遁光向他游移过来,如此行`事自然是不怀好意。罗夜守明白,眼下已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从未如此集中,对遁法的理解也达到了自身前所未有的高度。
顺着血潮向左一丈,刚好避开了一道毒烟,运起护身神通,硬顶了一颗雷珠,再顺着炸开的涟漪向后一退,避过了半空中灵塔法宝歹毒地一罩,虽然离麒麟楼又远了一些,但同时也避开了所有的攻击。
罗夜守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但灵台中却是有些兴奋,被数个道力和境界更高的修士围攻,却依然死里逃生,实在让他欢喜得头脑近乎一空,如饮下了一壶琼浆玉`液。
几个修士一怔,旋即冷笑连连。
如此表情落到罗夜守眼中,顿时让他的脸色沉凝得似能滴下水一般。自家元神仙尊已是叛离了东界人族,更是掀起血潮将麒麟楼内外一并陷落,生院的其他人怎么办?
自复眠仙尊在中原雍都被刑天之主所斩,生院修士出门在外,隐隐都能感觉到他人异样的目光,好在宗里还有理株仙尊撑着,生院上下才没有被其它宗门刻意针对。
而当新任人皇选择驻跸东界,且生院依旧为人皇护脉宗门,并且长驻于东雍,生院上下才喘了口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复眠仙尊的一念之差,生院可以慢慢来还。
万万没想到,随着尸鬼的当众控诉,再加上有麒麟作保,原来生院的另一位仙尊也勾结了天魔。
自家仙尊坦然承认勾结天魔,宛若一道天劫,重重砸在了罗夜守的灵台之中,人呆住了不说,手脚整个都冰凉了,不住颤栗。
或是惊,或是怒,或是无助,或是不知何为前路……此时的他已是百感交集。
然而血潮之中,自家仙尊冰冷的话更是几乎将他打入了地狱。
“杀一人,可得生”
此时此地,有什么比杀一个生院修士更快意的事呢,不仅可以一泄怨忿,还可以脱得死劫。
若是易地而处,罗夜守都觉得自己不会放过那个叫罗夜守的生院修士。
眼下能不能活?以后能不能活?生死间的大恐怖已是牢牢攫住了他的心神,甚至让他灵机外放都感觉有些困难。
倏地,他的灵台中闪过明悟,唯一的生路,是在麒麟楼!
只要能进到楼里,今日便能活下来!只要今日活下来,哪怕生院所有人都要问心以证清白,自己不过区区凝真,本就对天魔之事一无所知,便是问心也不怕。
自己,仍是想活下去,想看看更为广阔的天地。
便是沦为散修在东界待不住了,还可以去南域寻个外姓的差事。也可去北疆,听说凝真可应征一城掌令,地位只在城主之下。又或者去西极的虚天要塞,只要敢拼,功勋不会少上半分,万一在那里炼心有成,说不得还能证就金丹。
罗夜守的眸子中逐渐升起灼灼明光,似是看到了希望,这血潮中,金丹倒是不多,凝真不少,但最关键的是,蕴气期也有不少,杀一个问题不大。
“……连门也不必留……顶不住血潮的死了就死了……即便回到了麒麟楼,等会我亲斩之……”
更加冰冷的语言,宛若风刀霜剑,狠狠斩在了他的灵台中,令他心绪激荡如中雷殛,胸口顿时一闷。
噗哧!
一口鲜血顿时从他口中喷出。
所有正在厮杀的修士猛然一怔,罗夜守甚至能看到不远处的血潮中,一位凝真的法印倏地停在对手额头前一寸,似被冻结住了一般,进退不得。
信理株仙尊得胜,还是信尸鬼能撑到阵势被外面的元神打破,眼下是麒麟楼外,所有修士面前的一道难题。
轰!那凝真终是下定了决心,法印印入了对手的额头,对面顿时软倒,旋即被血潮扯住,拖向冥冥不可知的深处。
血潮的阻碍顿时消失不见,那凝真如同箭一样,射向了血潮中的生机所在,那座偌大的明光楼台。
“你们若是动手杀我,难逃尸鬼一斩!”罗夜守厉声对着隐隐成包围之势的几位修士开口。
血潮中,那几人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沉默了几息,有人开口了,“你是生院的人,你以为尸鬼所言还包含你?”
“你若是有气性,那就赌赌看喽,反正,我没听到尸鬼说生院的人就该死在此处。
鱼死网破而已,我看谁来跟我换命!”罗夜守语气狠戾,近乎疯狂地说道。
几位修士沉吟不语,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就如那血潮各处逐渐停下的斗法,诡异而又无声。
罗夜守笑了,暗地里舒了口气,神色却有些古怪,似乎,自家这个生院弟子因为尸鬼的话,真的捡了一命。
血潮继续澎湃着,拉扯着麒麟楼外的所有人,似要将一众不识好歹的修士尽数吞没。
生死之间的沉沉压力,就宛若山岳一般,终是将部分人压垮了。
“我是金丹嫡传,我有沧风道体,我不能死在这里,我立下道誓许你三十万灵石,待出去直接交给你的家族,此间修士皆可作证。”
被拉住的蕴气修士一怔,旋即苦笑了一声,沉沉开口,“好!我答应了!你动手吧。”
“多谢,你的家族会托庇到我家老祖名下。”那凝真大声喊道,神色中有些慌乱,“他是自愿的,自愿的……”
血色抛洒,又是一道遁光射向了麒麟楼。
罗夜守已经有些累了,血潮似是永无休止的拉扯,不停压榨着他的心神,也消耗着他的道力,他已是分不清自己到底已经坚持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一刻钟?一柱香?
不时有修士坚持不住,被血潮扯向深处。
“我不甘心啊……”惨呼从他身侧不远传来,似是一个到东雍来见识世面的蕴气。
挣扎,翻滚,爆发……皆是无效,血色的浪潮裹着那运气不好的蕴气,滚滚倒卷而回。
周遭的修士皆是沉默不语,也许,下一个被卷走的,就是自家。
那蕴气已然放弃了,遗憾地看了一眼那明光楼台所在的位置,悲呼出声,“命数啊,我本该在楼里得麒麟庇佑的。”叮当叮当!
一串铃铛倏地从后方追上了那蕴气,圈住他猛然一扯。
“你要杀我?”落地的蕴气似是没有反应过来。懵懂地看着罗夜守。
“白`痴,你这样说我都后悔救了你,反正我肯定自身难保,你恰恰从面前被拖走,顺手救下而已……”罗夜守看着眼前的蕴气,不由得叹了口气。
刚刚一瞬间,他心里的确冒起了一个念头,杀了这人。
杀了他,就能进麒麟楼,只要进了楼,便脱了死劫,大不了以后脱离东界。
自家仙尊不可能拿不下一个尸鬼,便是那姬催玉加上幻宗道子,也必然不是自家仙尊的对手。
看着那蕴气一边重整气机,一边忙不迭地感谢,倏地,罗夜守哑然失笑。
都自身难保了,还要管这闲事,这蕴气的气机都不稳,怕是一会过后又要被血潮拉扯,自家能救他几次?
果然,过了半柱香左右,那蕴气又被血潮卷起,罗夜守叹了口气,再一次耗费不多的道力,发动灵器将那人扯回了原地,“我最多还能救你两次,等第三次,大约我就和你一起被卷走了。”
“多谢恩公,只恨我道力低微,才拖恩公的后腿,若是我为凝真……哎,悔不当初啊。”那蕴气长长叹了口气,“若今日侥幸得存,大恩必不敢忘。”
罗夜守嗤笑一声,若是今日侥幸得存……唉,麒麟楼外,怕是没几个人有这个运数啊。
倏地,灵悟好似一道雷霆猛然在他灵台中炸响,“若你为凝真,若你为凝真,不对,你不该是凝真,蕴气才好,蕴气才好啊,哈哈哈……破局原来在此处,彼此提防,结果一叶障目。”
下个瞬间,罗夜守用尽全力大声喊起来,声音震荡在血潮中,荡起层层涟漪,“所有人尽量向其他人靠拢,结阵,结阵,蕴气在内,凝真在外,金丹若是还在,就在最外主持阵势。”
话音刚落,已是有修士将信将疑地看向这个方向。
“结阵,血潮拉扯不是同时发生,只要压住阵脚,便是拉扯席卷之力变大,其他人也可出手支援,赶快向最近的修士靠拢,不求入楼,只为不被血潮卷走。
记住,杀人入楼者,尸鬼会找回因果,千万别自误!”
罗夜守大声呼喊着,似一面巨鼓在血潮中敲击,扩散得越来越远。
越来越多的声音在血潮中绽放开来,
“就近靠拢,按玄武位结阵,有尸鬼担保,不要自误!”
“那边的过来,别顶着血潮,从边上滑过来,混账,居然是你,算了,出去再了结往日因果,今日先把命保住再说……”
“哪个精通阵法的,出来主持一下,什么?!你是圣心碧苑的不早说,蕴气?哪怕蕴气也是专精阵法啊!怎么站位,你来安排!”
随着楼外诸多修士醒悟过来,逐渐汇聚到一处,五花八门的阵势顿时出现在麒麟楼的四周,宛若朵朵奇花点缀在明楼之外,在血潮中显得分外瑰丽。
活了!罗夜守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叹息一声。
……
“人皇,若是东雍大阵发动,又被局限在数千丈范围的话,着实没有解阵的机巧法门!只有以绝强神通或是相应法宝,生生将之破开。”
妄锦仙尊在水镜中摇摇头,眼睛里有着遗憾的光芒,“破立荆山确实可起到作用,但想将阵法磨开,最少也要两个时辰,等我赶到东雍,怕是……有些来不及了。
虽然如此发动大阵,便是理株最多也就坚持三个时辰,但是尸鬼加上麒麟楼那些人被困在阵中,全无闪躲的可能,理株要想杀人,怕是用不了半个时辰。”
易皓沉和四位元神默然不语,倒也跟他们的判断差不多,但作为四域中的阵法大家,妄锦仙尊所言基本算是断了最后的希望。
此时的文婉儿正静静立在边上,冰雪仙容变得煞白,清泪自秀美的脸庞上滚滚而落。
“奇耻大辱……”文婉儿抬起眸子,指着下方的那团红潮,森然出声,“东雍之内,居然成了人族叛徒肆虐之地,而我们居然没有任何应对之法。
没有任何预案?没有相应安排?没有防备内应作乱?就连驻外元神也无法迅速支援过来。
易皓沉,易人皇,你怎么做事的?!”
“是我错信了理株仙尊,此次麒麟楼和诸多修士陷落,罪责在我!待一会水落石出,我会下罪己诏,通报各域各宗。”
易皓沉喟然一叹,虽然事出突然,但文婉儿确实没有说错,仅仅一个元神做乱,东雍四个元神就毫无办法,确实是人皇的责任,谋算不足,预案不够,甚至还多了识人不明。
“以前倒真没有看出来,理株如此狠厉,自知暴露难逃,宁愿身死也要拖着尸鬼一起上路……”星宗元神幽幽叹息一声,灵台中有着难言的感慨。
一个元神内应拼着不要长生久视都要杀姬催玉,大概,也只有麒麟和尸鬼值得诸脉天子如此重视。
“姬催玉也是气运道子,会不会机缘巧合,躲过理株的追杀?”一位灵门元神有些迟疑地说道。
毕竟凝真落下天子的奇迹曾出现过一次。
“理株的神通和心执,圆融无缺,更是对尸鬼有着深深的警惕,根本不会给姬催玉留出任何破绽。”
泉星仙尊摇摇头,语气中尽是惋惜。
三个时辰后,易皓沉脸上的表情跟见了讨债鬼似的,极其复杂。
四位仙尊更是面面相觑,眸子中尽是一片茫然,只觉得眼珠子真是白长了。
“元神赏格?”
“对,姬……先生还在麒麟楼杀人,让我先来问问元神赏格怎么算?”
风尽殷脸上腾起淡淡羞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牢记着那人的吩咐,“十万灵晶都是帮你讨的,是你打杀的理株,这个钱我就不分了,记住,拿到赏格,以后你管饭。”
雪里思鸿,蕉中觅鹿,待见元神刀中诉,一盏清波,泼得忘川难渡。
血色潮里论灵晶,十万数,终心舒,道是人皇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