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中身掩,煞里心埋,却欠杀伐债,疯囿心真,魔似云开,枷我错千百。
妖师静静坐在座椅上,饮着苦涩的茶,眸光沉稳却淡漠,似那无尽的厮杀,烈烈的争锋,都早已离他远去。
因果劫数掷身前,众生血来溅,彼此瞪着杀红的眼。
抬眼天地冷山河,知交俱陨落,似有龙吟似鸿飞过。
茶盏被他轻轻放下,细长的眉眼缓缓闭上,似在畅想,似在回味,莫名的滚烫已然从眼角滑落。
命数啊,为何对戾煞妖军如此不公,既赐下斗心无双的风虎,为何却让命昙生了刑天之主,为何自己藏计至深,阴谋阳谋俱全,却是生生被悍勇神魔无情砸破。
那绝世的一箭,不仅落陷了第七明凰,也让金鳞化龙功亏一篑,更是将戾煞妖军打回了原形,诸多辛苦化为了泡影,一番耕耘至此终成空。
第七明凰陨落时那不舍的回眸,琨蛟妖圣冲出分锋妖岭时那决然的背影,就如沾着血的利刃,似在剜着他的心魂,剔着他的肉骨。
他记得很清楚,那烈烈风雷声中,那澎湃波涛声中,妖王悍然扑上,大妖爆散的血色,似将天地都换了种颜色,杀伐怒吼已然响彻了天地。
神通的光华带着决然意志,妖军同样以血肉怒喝着不屈,一部部的妖军就如演兵时一样,爆发出生命中最浓烈的呼喊,在号角声中奋然杀了出去。
在自己的注视下,越过风虎战旗,慨然赴死,被雷潮殛灭,被沧浪卷毁,即便如此,却是更加凶悍地扑了上去。
无数戾煞妖军,那些忠勇的大妖,那些应誓的妖王,终是挡下了浩瀚雷潮和汹汹沧浪,护住了分锋妖岭,也护住了他这个无用的妖师。
烈烈的战歌依旧回荡在他的耳边,
“……风卷千山,云呈阔远,兴亡并肩呼酣战,正要去不还,
逆流行险,何惧狂澜,踏破生死路漫漫,此来赴浩瀚……”
正是这样的决然意志,正是这样的不计生死,妖血挡下了雷潮,妖躯挡下了沧浪,为金色的蛟圣奏响了此生最后的绝唱,便是对面的元神也为之动容。
是自己的无能,害了他们,迦云真的眸子中已然腾起一抹赤色,似滚滚狼烟将眼眶浸染,血里火里自有凛寒。
此时,轻轻地叩门声倏地响起。
“云真,时间快到了。”韫岩妖王浑厚的声音顿时出现在殿外。
如赤如墨的血色逐渐从妖师的眼中淡去,豆大的汗珠瞬间出现在他的额间,令他的呼吸猛然变得急促,却见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此数次,眼神中方才恢复了清明。
却见他轻轻弹了弹指甲,殿门顿时大开,妖王旋即大步走了进来。
“叔父,什么时间快到了?”迦云真抬起眸子,似有些心神不定,魂不守舍。
“你说推演计划之时容易入神,特意让我提醒你,如果琨蛟妖圣快要入灭,赶快来唤你过去。”韫岩妖王奇怪地看着妖师。
“唉,走吧,叔父,是我软弱了,甚至有些不敢面对琨蛟妖圣。”迦云真喟然一叹,旋即和妖王一同踏出了殿室。
偌大的平台中,两百丈的金蛟正躺在正中,身上的鳞片愈发金光灿灿,不过却是明艳煌丽得太过,仿佛蛟龙所有的生气都尽数灌注到了周身金鳞之中。
十一位妖圣俱是神情严肃地站在平台四周,眸子中的悲凉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金蛟上方,出现了一头虚幻的真龙身形,正昂首发出无声的咆哮,似是恨天地不公,似在怨乾坤无眼。其怨之深,其恨之毒,哪怕妖圣也不愿沾上一点,却是心有戚戚,龙运反噬实在残酷。
似是有所感应,金蛟猛然睁开巨大的眼睛,眸子中映出了迦云真的身形。
“云真,伱来了……”琨蛟妖圣微微张了张大口,似在无怨地轻笑。
“蛟圣,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蛟属一脉,不会让你的付出没了结果!”迦云真缓缓跪倒在金蛟身前,整个身躯都伏在了地上。
对化真妖廷来说,或是对他迦云真来说,琨蛟妖圣是有知遇之恩的,是蛟圣第一个发现了西极之地的不对,也是第一个来支援的妖圣,更发动了所有人脉关系,调来了诸多援军。
后来流明妖廷死命拖后腿,也是蛟圣坚定站在他这一边,方才立下了化真妖廷。
便是他化脉焚蛇,蛟圣也在其中费尽了心力。
可以说,没有琨蛟妖圣,万妖军可能早就被西极人族诸宗荡平了。
诸位妖圣都是不由得幽幽叹息一声,琨蛟妖圣神通强横且不说,这识人之明却是妖廷少有,可惜,却是气运差了一点,结果落得被龙运反噬。
“不,云真,我想说的正是关于蛟属,你切切不能去保……”
似是叹息,似是决断,金蛟的喉咙中,用力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今日各位妖圣都在,作个见证,蛟属一脉若是在天地断绝,也是我的所求,不关云真的事。”
金蛟挣扎着昂着蛟首,环顾了诸位妖圣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到了迦云真的身上,眸子中满是感慨,也愈发清明。
相交一场,他是看着眼前的妖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从一个西极边军的大妖,到如今名满天地的妖师。
琨蛟很庆幸,自己能扶着他走了一段,虽然没有办法陪他走下去了,又何必再让他带着沉重的包袱前行。
金鳞化龙是妖师的谋划,也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为的是妖族的前路,也为的是自家的遗憾,成不了却是自家运道不够,怨不得谁。
若是迦云真死保蛟属,怕是以后负担更重,行`事更加艰难。
此时真龙的幻形愈发狂躁,丝丝缕缕的幻光从金鳞身上腾起,快速地注入虚幻的龙躯,金蛟顿时闷`哼了一声,似是忍受着难言的痛苦。
“蛟圣……”迦云真抬着头颅,泪水已然滚滚而落。
亲如兄弟的化鸿早已故去,仿佛师尊的琨蛟妖圣也将消逝在天地之中,却是让他悲从心起,太多人,太多的性命于这渊劫中付了因果,赴了恶险。
他想拦,却拦不住,他想避,却知道避不开。
“难得看到云真有这真情流露的一面,也不算亏了。
你呀,还是早点成婚吧,若说我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却是只看到了两个落落,但却没有看到你的子嗣。”金蛟已然浑身发颤,却依旧故作轻松地开口道。见到这一幕,迦云真已然完全没了妖师的气度,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云真啊,以后要辛苦你了,各位,还请多帮帮他,他真的很难……”金蛟昂起巨大的蛟首,周身数百灿烂的金色鳞片中,唯有两片玄黑阴影扎根其中,极其碍眼。
瞬息之间,金色的光华尽数被抽尽,融入了上方的幻龙之中,那真龙幻形被一片片金鳞覆盖在身上,愈发灵动,周身龙韵越来越浓郁,宛若就要重现于天地。
然而终是有两处地方的鳞片是虚无的,一在额间,一在下颌,真龙幻形似是不甘心,不住地咆哮,不住地扭动龙身,却是毫无办法。
虚幻的终是虚幻,逝去的终是逝去,便是刻在心上,蜿蜒而出的,也只有苍凉与决绝。
“不想纵横天地如许年岁,却是这等结局,也是不错呢。”
琨蛟妖圣喟然叹息一声,眸子里终是出现了一丝遗憾,“当年我能以蛟身成圣,半是血赐半是不甘,这点遗憾也是我愿意化龙的执念,却是我痴了。”
真龙幻形挣扎得愈发亡命,蛟圣的面容却是变得温和,声音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我记得第一次化形,明明有双`腿,却还是在地上爬,真是好好笑啊……”
幻形崩散为光点,消散在天地中,随之消散的,是蛟圣淡淡的话语,和嘴角那抹无悔的浅笑。
……
刑天之主回到了命昙宗,三位求援的金丹掐指一算,这才第九日,落陷第七明凰连带杀退戾煞妖军,加上来回,总共才用了九天,实在让三位金丹唏嘘不已。
姜默舒已承诺,将宗里的事务稍作安排,便随三位金丹前去救援玄碎海,三位金丹当即感激涕零。
随后刑天之主便亲上万鬼峰,令一众命昙修士忐忑不已。
“没想到是姜宗主大驾光临,怎么,落了真凤就想来耀武扬威?”谢厉军不阴不阳地开口了,丝毫没有顾忌对面的面皮,也没有顾忌命昙宗大长老伏宇初就在旁边。
“谢厉军,你有些放肆了!”
姜默舒还没有开口,伏宇初已然脸上一冷,看向谢厉军的目光更是不善。
谢厉军嘿嘿冷笑了两声,旋即昂起头颅骄傲地说道,“我听说此战能胜,多亏我万鬼峰的阎罗天命,方才窥破了妖军的真正谋划,是与不是?!”
伏宇初猛然一窒,当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甚至偷偷看了一眼姜默舒,见他神色无异,方才舒了口气。
不过眼下却是不能让万鬼峰得意忘形,否则怕是要徒生波澜。
“终是宗主的后羿神魔落下第七明凰,才是关键所在,谢厉军你不要胡搅蛮缠!”伏宇初斜斜瞥了万鬼峰主一眼,淡淡地开口。
谢厉军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姜默舒,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难道姜宗主也是这么想的?那我万鬼峰无话可说……”
若不是这里还有伏宇初这个外人,谢厉军恨不得仰天大笑,眼下却是只能装装样子,实在让他心头痒得跟数十只猴子在拼命挠似的。
姜默舒微微摇摇头,喟然叹息一声,“谢峰主没有说错,此战阎罗天命窥破了妖军化龙的关键,正是胜机所在,这点上各位元神都见证了,我的确自愧不如。”
伏宇初看着温润如玉的道子,眸子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旋即狠狠瞪了万鬼峰主一眼。
没想到,万鬼峰主听到刑天之主这么说,眉头却是皱紧了,甚至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过了几息,谢厉军逼视着命昙宗主的眼睛,沉沉出声,“我峰的阎罗天命呢?关二山眼下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和姜宗主一起回来?”
咦?伏宇初已然察觉到了不对,难道……
“不瞒谢峰主,阎罗天命落凤有功,却是不得不赏,金玉麒麟作保,我给了关二山入道凭证。”姜默舒面无愧色,坦然承认。
“荒唐!”
谢厉军已然面色剧变,恨恨出声,“我万鬼峰的人,自有我万鬼峰来安排,一没问过二山的师尊养忧,二没问过我这个万鬼峰主,你凭什么给他入道凭证?
姜默舒!我问你,你凭什么?”
听到谢厉军直呼宗主的名字,伏宇初已然勃然色变,刚要开口,谢厉军却是转过头来,冲他冷冷一笑,“欺负我万鬼峰无人撑腰是不是?!若非玉……”
说到此处,谢厉军却是猛然一怔,侧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万鬼峰顶当即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宗主、长老、峰主俱是无言,似是生了萧瑟,饮了寒酒,断了悲欢。
过了良久,伏宇初嘶哑着声音开口,“何必要旧事重提,难道默舒做得还不够好么?还是说你万鬼峰一定要勾结北疆那人,坏我命昙宗如今的大好局面?”
“放屁,我万鬼峰行得直,坐得正,是你等心里有鬼,一直无端猜忌我万鬼峰一脉。”谢厉军冷笑连连,斩钉截铁地说道。
似是扯破了脸面,再无半分顾忌,万鬼峰主寸步不让地硬顶了命昙宗大长老,旋即又把矛头指向了命昙宗主,出言掷地有声,“入道凭证?!好一个入道凭证,以阎罗天命眼下的修为,你就敢给他入道凭证?!
若是二山独自在外历练出了事情,姜默舒,我要你赔命。”
姜默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万鬼峰主,轻声说道,“规矩就是规矩,这是虚天要塞和锁龙大营众多修士拿血凝出来的,我不能因为关二山是阎罗天命就坏了规矩。”
伏宇初幽幽叹息一声,开口缓颊,“二山向来聪慧,便是独自外出历练,当是没有问题。”
不过命昙大长老看向姜默舒的眼神,却有着一抹古怪。
“那是我万鬼峰的神魔天命,便是有一丝风险都不行!”谢厉军不由得怒喝出声。
听到万鬼峰主出言不逊,姜默舒没有半分动容,只是淡淡出声,“二山,选了要去北疆,不知谢峰主觉得会有什么风险?”
北疆?!
万鬼峰主和命昙宗大长老都呆住了,阎罗天命要去北疆?有没有危险暂且不说,只是这地点的选择,就足以耐人寻味。
伏宇初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看向万鬼峰主的视线已然有些冰冷,果然,有人贼心不死啊。
谢厉军面沉如水,猛然哼了一声,转身走进了神魔小庙,顿时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