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惊鸿照影

平阳话音未落,便一纵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抖,那棕色的狮子骢一声长嘶,呼啸着狂奔了出去,慌得四周漂浮的萤火虫也在空气中摇晃起来。

“大将军,看看你能否追的上我!”平阳挑衅似的回头喊了一句。不愧是周亚夫将军亲自教过,平阳又自小练得刻苦,只顷刻间,便已跑出了几十里开去。

卫青似乎故意等平阳跑远,才翻身上马。大将军的骑术自不必说,再加上自小和马打交道,自然不会输给公主。一会儿的功夫,两匹马的距离已是愈来愈近。

平阳见他快追上自己,心中不服,又一扬鞭想要再加上些速度,卫青却不再强追,而是吹了一声口哨。平阳还未反应过来,她坐下的狮子骢却像是士兵骤然得到了命令,又是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竟猛地停在了原地。

“这怎么回事!”

“公主忘了,这两匹狮子骢可跟了我十年,自然听我的!”

“你…….你欺负我!”

“哈哈,公主承让了!”卫青见平阳小孩子般又气又急的模样,更是笑得开怀。

提到这两匹狮子骢,心蓦然变得柔软起来。平阳怎么会忘,当年在公主府,这两匹马就一直由卫青照料着,是卫青的“宝贝”。每次她出行,卫青驾车,用的都是这两匹马。从卫青离开以后,这两匹马也就成了她的宝贝。

天上的星光,空中的萤火虫,都烁烁的闪动着点点静谧的色彩。四周寂静一片,偶尔会听到几只麻雀悉悉碎碎的念白。卫青和平阳骑上同一匹马,踏着遍地的盈盈花香,缓缓往回走去。

陌上花开,便可以缓缓而归。平阳靠近卫青的臂弯,嘴角扬起一份满满的安然和幸福。再高贵的名位,于她而言,都敌不过这片刻静好。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灞桥。卫青驻马停下,举目望去,一排排古柳依依低垂,旧地重游,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看景的心境却早已大不相同。

“灞陵伤别,自古以来,经年战乱,这桥上该负载了多少女子的伤心断肠。”平阳的眼神流连在灞桥上,似有无限感慨。

“平阳……”

“没有什么,我随便说说罢了。”平阳收了戚容,自失的一笑,望向卫青,又道:“保家卫国从来都是男儿使命,我又岂会学那些寻常人家女子,只会一味的哭啼哀怨?”

“我知道……”卫青将平阳紧紧揽住,使她坐得更稳一些。

“只愿有那么一日,这天下可以止战休戈,再也不要你一个人站在这灞桥上。”

“那时,你还会陪我一起来吗?就像今天一样。”

“怎么不会?真有那日,我宁愿学学范蠡,放下一切,隐默山间,躲开朝堂的纷纷扰扰,只与你泛舟沧海,共度余年。那样,多好。”

平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多余的话。他描绘的那种生活,又何尝不是她平生所愿?只是她心里明白,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地位,那样的生活,只能像头顶的星光一样,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怕什么,再大的风雨,既然躲不开,就陪他挡,帮他挡,替他挡……她平阳公主,从来都不会是甘心俯首的人。

清凉殿上的宴会并没有结束。卫青和平阳离席后,霍去病一时觉得尴尬,刘彻却一脸的不以为然:“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天底下少了谁都一样!继续继续!”

皇帝说这话是连皇后卫子夫的面子也不顾,众人更是无人敢多言一句,只好继续刚才的觥筹交错,欣赏眼前的盛世歌舞。

霍去病正被无穷无尽的歌功颂德弄得昏昏欲睡,一个清越的声音生生的刺入了耳膜。那歌声仿佛来自天际,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这喧嚣的宴会骤然在寂静下来。只见一白衣女子不知从何而来,如蝴蝶一般翩然起舞,衣袂飘飞,青丝如墨,若仙若灵,说不尽的清冷深邃。四周的琴声轻扬而起,那女子亦随琴声边舞边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声音清到极致,美到极致,却也冷到极致,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寂寞,这正是那首古老的《越人歌》。

“不好!今天是骠骑将军的庆功宴,喜庆的日子,怎么唱这样悲悲戚戚的曲调?李延年是不想活了吗?”

“不,陛下,她唱得很好,臣很喜欢。”说话的正是今天的主角,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他或许没注意到,自己是站着看完了她的歌舞。一向无拘无束的少年此时却变得局促起来,他眼波烁烁,逆光的睫羽亦在微微颤抖,却仍强自镇定着情绪,不愿被人看出。

还好众人的注意大多停在殿中央的少女,并没有人留意霍去病细微的表情。可皇后卫子夫和霍去病都留意到一样,那少女留下了越人歌的最后一句,那句艳绝古今的传神之笔: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你叫什么名字?”霍去病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奴婢杨影,是乐府的歌女。”

“好个李延年,身为乐府总管,竟还藏着这般人物。依朕看,今日的一曲可与李夫人的‘北方有佳人’一较高下!”刘彻终于察觉到了霍去病的心思,心中暗笑,又转向殿中歌女,道“朕看骠骑将军很喜欢你,就此将你赐予了他,如何?”

此时,殿中所有人都以为此女定然从此一步登天,一些暗地里倾慕霍去病的贵族少女也意气难平。殿中片刻的寂静无声,那少女却突然说道:

“回陛下,奴婢不愿!”

“放肆!”

“陛下!”那少女仍不管不顾的继续道:“为霍将军歌舞一曲,是奴婢生平所愿。现在心愿已了,请陛下让奴婢回去。”

“你狂妄!”刘彻十分不悦,一旁的霍去病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天子:“陛下,让她回去吧。”

“多谢陛下,多谢霍将军。”那少女只一转身,便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霍去病甚至没有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一袭白衣清冷如雪,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似庄周梦蝶,恍然间,还以为置身于太虚幻境。

“杨影。”在霍去病心里,留下的只是那一袭白衣,和这样一个名字。没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娇媚,她就恰似庄子梦中的蝴蝶,惊鸿照影……

宴席结束后,刘彻私下问了霍去病,他浅笑,却只回答了一句: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霍去病说的不错,汉匈之间的博弈并没有结束。自元朔六年漠南之战的惨败后,匈奴伊稚斜单于接受赵信建议,将王庭远迁至大漠以北。这是一次悲壮的迁徙,是一次古老的坚壁清野。而在刘彻,那个睥睨天下的雄主的心脏中,复仇的火焰,还远远没有熄灭,一个旷绝古今的宏图正在他心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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