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 太子的三道题

虽说这年头王府长史在大部分情形之下没人愿当,毕竟人人都觉得并非仕途正路,但国子监绳愆厅监丞也不像其他的学官,从来都不用进士,一向也只是杂佐官!而自从挂冠而去到出任江都王长史,徐黑逹赫然是从七品升到六品,这官升得比张寿还快!

俗话说得好,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如果照这句话来说,徐黑逹此次回来国子监,那应该是恨不得耀武扬威,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往日瞧不起自己的学官面前好好抖一抖威风。然而,昔日徐监丞,现如今的徐长史,却一点都没有在这些闲人身上浪费力气的心情。

在陪同江都王巡视过各处考场——又或者说,是按照他往日在月考季考年考中的规程,检查了六堂中那些监生的临考状态之后,他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对往日只能仰望的昔日同僚们说,直截了当就公布了太子殿下的考题。

结果,第一道题一公布,如果不是考试要肃静,六堂之中绝对会传来一片哀嚎声。

那赫然是《九章算术》第六卷均输中的一道原题,连题目数字都没有任何改动:今有善行者行一百步,不善行者行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而且,要求详细解法,只给一个答案的只能给个安慰分。

因见不少学官在面对这道题之后,竟然也面色愤愤,他就淡淡地说:“若是京城之外的学子说《九章算术》难觅踪迹,那还情有可原,可九章堂在国子监已有一年多,太子殿下在九章堂也并非一日,若是连这道卷六均输中最容易的题目也毫无头绪,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见几个博士愤愤然想要反驳,江都王就笑眯眯地说:“好了好了,太子殿下只是希望东宫侍从都能懂一点算经而已,谁都知道,他天赋异禀,就连张学士也赞不绝口。这不是还有第二题第三题吗?”

徐黑逹本来已经挂冠求去,也不是没动过去公学的主意,但被皇帝硬是塞给江都王做辅佐,他最初还不太情愿,直到得知是让他来做这么一件事,他方才凛然答应了。

此时听到江都王打圆场,他就继续公布了第二题。

“太子殿下策问:农乃国本,然则如今天下荒地多已开垦,富庶如东南,地少人多,昔日农人多弃农为工,又或者弃农为工。今天下百姓数倍于开国,长此以往,有限之国土,如何养无限之国民?”

见一群学官面对这么一道细究则有些不伦不类的策问,那表情已经是呈现出僵直状态,徐黑逹任由底下小吏拿着写有题目的纸去各处传达题目,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出了第三题。

“第三题,太子殿下命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为题,作文。”

第三题方才是制艺时文,一众学官当中,也不知道多少人那张脸根本就绷不住。而且,相比如今科举考试中的那些怪题偏题,三皇子这位太子选择的题目是《论语》中的原文,完全不是上下不搭,故意为难学生的那种,可以说是煌煌大气,更彰显了孝道。

谁还能都说人题目出得不好?顶多就只能酸溜溜地说,太子殿下这题目顺序出得不对,整个调换一下次序,那还差不多!

而江都王却不管这个。

他的未来女婿就不是喜好科举的人,但好歹有个举人功名,虽说他最初不满意,但处着处着他也就终于想通了,如今看某些读死书的士人不免就觉得不顺眼。此时他见徐黑逹把三道题目全都宣布完了,又有六个小吏去六堂宣布第三题,他就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太子殿下这三道题,既涉及经史,又涉及算经,还有农事,可以说是面面俱到,用来选拔区区东宫侍从,说实话实在是有些可惜了,只希望六堂也不要辜负皇上和太子殿下一片苦心,也能选出几个像样的人侍从东宫。要知道,东宫几位讲读对太子殿下可是赞不绝口。”

五日一轮换的那些讲读们,全部在上课之前经受了皇帝好一番耳提面命——却不是恐吓老师,而是非常严肃地提醒他们,讲解的时候切勿照本宣科,要深入浅出,简洁易懂,别把对成年人讲课的那一套搬到慈庆宫去。若是生搬硬套,他就只能换讲读了!

生怕太子挑刺,被皇帝选中的几个人那自是使尽浑身解数,结果全都被三皇子那良好的学习态度给打动了,出了宫就四处宣传。宣传什么——太子殿下勤学苦读,这几日左手不便却还不耽误学习!

至于三皇子挨过打的事,除却眼尖的楚宽,日日起居都在一块,根本瞒不过的四皇子,昭仁殿伺候他们兄弟俩的几个年长宫人,以及看破不说破的皇帝本人,再没有外人知道……东宫侍读们还是隔日才得知,太子殿下不慎摔着了左手,却不愿意耽误一丁点课程!

如此勤奋的太子,对东宫侍从严格要求,这怎么都不过分吧?

周祭酒和罗司业对视一眼,全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全都意识到,如果说太子殿下出的四书题,某些时文优秀的学生绝对十拿九稳,那么,《九章算术》那一道题目赫然是天堑一般的难关。除此之外,那一道策问,也绝对不是读死书死读书,文章做到花团锦簇的人能写的!

这寒风凛冽的大冷天,江都王当然不乐意就这么杵在外头,考题既然宣布完毕,他就大剌剌地对徐黑逹说:“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吧?就你那曾经的绳愆厅如何?”

“绳愆厅乃是处罚犯事监生的地方,可以说是国子监的刑厅,不适合作为休憩之所。”哪怕是面对如今的顶头大上司,徐黑逹照旧是一板一眼的黑脸,压根没在意那些同僚看自己的目光是何等诡异。

而当他拒绝江都王的时候,周祭酒眼神一闪,终于不无谨慎地开口说道:“之前半山堂也说要遴选人出任东宫侍从,不知道这遴选的方式和题目……”

没等他把话说完,江都王就嘿然笑道:“那当然是同样的题目。太子殿下说了,如果两边出不同的题目,难免会有人说什么不公,那就索性一模一样的题目。三题之中,如果做不出《九章算术》那一题,思路全无,那也不要紧。”

“只要策问和时文做得好,成绩总过得去。也不拘算经,三道题之中,要有两道题过得去,那也算是人才。而且,策问并不强求文笔,只要言之有物,其他条件都可以放宽。”

面对这看似极其宽泛的条件,徐黑逹看到周祭酒和罗司业在内的众多学官却没有一个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那表情更加僵硬了,他哪里不知道这些人想的是什么。

国子监里各项全都拔尖的监生当然不至于没有,但顶多一两个,可要挑出极其擅长写制艺时文的,却总还能抓出十几二十个。可这些人真正好好看过九章算术的,估摸凤毛麟角,说不定懂算经的还是不会写时文的。

而能够好好回答太子那一篇策问关于农事策问的,也同样不会有几个。

当然半山堂也好不到哪去,写时文对于那大多数都是学渣的贵介子弟来说,是一桩几乎难上天的任务,而会九章算术的,那一样堪忧,虽然那道题听着好像并不怎么难。

至于能答得上那道农事策问的,说实话他不抱希望。贵介子弟要有出息,那也得看是谁教导。

张寿已经不教半山堂很久了,那些贵介子弟能出色到哪去?再说,张琛这些在实务上渐渐有些手段的人,可是早已经出去各领一摊子,不在九章堂了!

打从他看到太子殿下出的那三道题起,就觉得之前皇帝拨给国子监六堂和半山堂的那些东宫侍从名额,恐怕根本用不掉!这宁缺毋滥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正当徐黑逹在心中下了定论,觉着今天恐怕连十个人都未必能选出来时,江都王在一片阴沉沉低气压的目光中,却是又不慌不忙说话了:“不过,太子殿下说,真要是做不出两题,其中一题若能出类拔萃,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比如,时文能做到比拟进士;策问能做到明显对农事了若指掌;那道算经题能运用什么公式……咳咳,总而言之,如果不是全才,那也至少得是精通一项的偏才。”

直到这时候,周祭酒和罗司业那两张干枯犹如老菜皮的脸上,方才有了几分光彩。时文做到比拟进士,这个要求听上去非常高,可问题在于……那也得有那评卷的本事才行!

每年会试的那些考官都是什么水平?就算只是房官,那也是清一色的进士,主考官副主考官那更是清一色的翰林院高品学士。太子靠谁来看这数千份卷子?张寿这个少年学士吗?

这两位还不至于把这个问题问出来,然而,学官中却有某位五经博士耐不住性子,直接出声问道:“这国子监数千名监生,三道题目一一作答,卷子只怕都不得了,全部加在一起,大概都能堆满一间屋子,到时候谁来批阅?”

江都王嘿嘿一笑,随即却是老神在在地目视徐黑逹。见他这幅光景,众多学官顿时一下子齐齐盯着徐黑子,就只见人照旧一张冷脸,却是淡淡地说道:“时文卷子,东宫诸位进士出身的讲读官批阅,关于策问的农事卷子,召明书院岳山长批阅,太子詹事刘大人总览。”

“至于算经卷子,张学士和东宫陆侍读批答。”

说到这里,徐黑逹嘴角微微上翘,对着一众再次陷入凝滞状态的学官微微一笑:“当然,所有卷子都会进行初筛。算经的卷子容易,九章堂的学生一眼就能筛完。至于时文卷子,阅卷的讲读官多一些,就不用初筛了。至于农事,岳山长带了好几个学生进京,也用得上。”

“而这一次遴选之后,下一次乃至于之后所有参与遴选的监生,纸笔自备,也免得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心存侥幸,浪费了皇上为简拔人才的一片苦心!”更省得浪费纸笔!

这样的阅卷对于那些东宫讲读官来说,看似是一种额外的负担。但周祭酒和罗司业都知道,皇帝此番选取的诸多讲读官,进士出身有翰林院背景的,仅仅占了一半,而即便是这些翰林,也绝对会很乐意帮太子殿下筛选东宫侍从。

至于另外这些人,张寿更精通算经,批阅算经题谁都挑不出刺来。而刘志沅这样年轻时因为家贫而亲自下地躬耕,对农事非常熟悉的老前辈,再加上掌管召明书院,擅长农田水利的岳山长,还能对付不了这些农事卷子?

于是,见众人已然无话,江都王也懒得在这里停留了,索性笑容可掬地说:“好了,徐长史,国子监这边的监考就交给你了。我还是赶紧去一趟公学,看看半山堂那些小子答卷如何。国子监都如此愁眉苦脸,我看那帮小子这次是悬……啧啧!”

江都王说着就背手往外走去,可走到一半时却又停住了,却是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前几天好像还有国子监的人在外头说,我这个主考恐怕要徇私情,还说什么会送自己的未来女婿到国子监来抢个东宫侍从的名额?”

他顿了一顿,却是呵呵一笑,只不过那笑声着实没什么温度:“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总难免要敝帚自珍,可我那未来乘龙佳婿好歹是一个举人,还不至于拉低身份要来国子监厮混。他要真想侍从东宫,我涎着脸去求一求皇上,也比进国子监的馊主意强!”

“有这当长舌妇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整顿一下学风,莫要回头在诸位讲读阅卷的时候,国子监六堂被人剃了光头才好!”

面对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周祭酒险些被气得吐血。可江都王乃是大宗正,皇帝相当信赖的宗室,甚至都没有之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扬长而去。等到徐黑子撂下一句去巡场就不见踪影,他不禁恶狠狠地瞪视着面前那些眼神闪烁的学官。

“没事去惹江都王,这是还嫌树敌不够吗?以为宗室就低调和软好欺负?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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