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碧敛似娇嗔似怪罪地哼了一声,快步走到门口处,转身灵动一笑说:“那快跟上,我可是想与文姐姐好好相处的。”言罢,又向依旧坐在那的韩之繁处深深地瞧了一眼,那眼中神情复杂,一时我只觉得恍惚。
来来来,让我好好脑补一下,叙述一番。九公主自小和林述认得,两个要好的皇兄也是一直与林述相识,久而久之,于是便对此倾心。但因我快她一步嫁与林述,心中继而愤懑。以她公主之位,不得屈居我下做一个妾,而我已然先于她进了林家门,便唤来了我的竹马。简单的小心思希望能成两对,我也好放了林述。她也可入了家门。然后今日欲给我一个下马威,想与我明里暗里比试一番,看看我是否有什么过人之处,若是无,便也是个由她搞定的角色。
我自认为不值得被她如此看重,因为我本身便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在嫁与林述之前,我还曾动过此生不嫁的念头。婚事之于我并不是那么得重要,可迫于爹娘的压力还有日增的年龄,最终还是嫁了。可巧我这一嫁却是嫁了好些姑娘的心头肉,于是我也便成了这些姑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这刺刺在肉上,倒是疼了林述。
撇了撇嘴,抬头瞧了林述一眼,却在余光之间抹不去那道静坐独自品茗的人影,刻意地去忽略身后的那道灼灼目光,我只觉喉间一片干涩,不自觉地挽上林述的手臂。林述低头看我搭在他臂上的手,未说什么。我却一笑,笑得促狭,说:“看来公主欲自行骑马上山,子循带我可好?”我不会骑马,而马车上山又实为困难。
林述默了良久,转眉将视线从我的手上拿开,清冽入耳,却似夹带了一丝雾气,“好。”
我常常说好,他何尝不是。
说“好”其实都是不安不甘不欲蛰伏的心沉寂了,屈服了。我尤不喜欢说这个“好”字,却在此刻异常安心听到他“好”的回答。
林述虽不是个习武的,而骑马却是甚为稳当的,他一蹬上马,月白的襟袍在我眼前掠过,马背上那位清雅的人儿向我伸出左手,我将我的手给他,一握一提一跃,我便坐在了他的身前。而眼下的这个位置,却让我浑身不自在。若是他身后还好,可如今我稍稍往后一靠便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暖意,贴近他的胸膛,我便手足无措。
几乎是僵硬着身子的,耳后的肌肤上寒毛略略竖起。林述的马骑得很稳,虽不快,但无甚颠簸,韩之繁在我二人的身后,九公主则在前头。
似是一早就觉察到我的不自在,林述寻了一个我相对舒服的姿势,贴近我了些,说:“莫慌。”我一点头,试着将目光转移到其他地方。
山上风有些大,吹得林述的头发扫到了我的脸上。我手按在马缰上,林述把他的手罩住我的。他的手指颀长如玉,食指上有一层薄茧,和我一样,都是久握笔的手,而他的手比我暖上许多。
过了许久,我的手心不知为何虚得发汗。
终于停了马,时碧敛从马背上跳下,明艳一笑,转过身来等我们。
三月的春依旧冷涩,刮在脸上还是有些疼,但是并未有先前那么冷了。我缩了缩身子,掏出一块帕子擦拭着手,听着他们说着话,一言不发。时碧敛长鞭一指指向一处方亭子,让我们先在那歇下。
“文姐姐瞧上去身子骨弱,是小九想得不周到,忘了山上风大。若是文姐姐因此而着凉了,这可就是小九的不是了。”时碧敛如今到来了这么一茬。
“不要紧,我不冷。”我面皮微动,随意地笑了一下。然而心不在焉,惴惴不安方是我今日最大的心病了。
韩之繁二话不说,正欲解下玄色披风丢过来,却在扔袍子的动作举行到一半时,生生地收了手,这么一个突兀显得格外僵硬,若在从前我便要嘲笑他好似个耍大旗的。
我瞧了一眼林述的神色,仍旧波澜未变,只是时碧敛的秀目中暗有怒意,却并不发作。韩之繁好似一个没事人一般,将那解下的披风挂到外头的马背上。神色淡淡,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小九只是觉得这春色始臻,若不出来踏青可真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春色。”
我掩唇想笑,二月中哪有什么景致,若非到三月,草青色都少见。桃花什么的也还有一些日子才开,如今的蔓翠山上除了泥和几根草,哪还有什么其他的景致。而边境战事正热,大家也无甚心思游玩不是。
“梨花未开。”韩之繁不由时宜地驳回了时碧敛的大堆虚词。
我心下吐槽他说的好,却在转念一想之间记起了,梨花之于厮之于我又是何种含义。
我虽为雅人,实为俗人。赏花赏月我不稀罕,倒是赏人颇有一番研究,这事以后再说。因而我未有这雅兴去观梨花雪落纷纷,却对吃这雪梨炖川贝欢喜得紧。唯有充当一会子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之时才耐着性子看花看景,顺便憋出个几句酸诗儿来。可别看韩之繁这人是个商贾之辈,底子里却比我文雅上几分的。
那日他坐在梨花树下静静听着面儿向他汇报商行里头的琐事,一手拿着朱笔,也没个算盘,却是极准地看出了账面上的纰漏。眉头微蹙,他本是个面容深邃峻廷的,却是在梨花烂漫之下愈发地柔和起来。我那时也不知是因景生情还是因情照人,心里头便冒出一个想法来,欲将他眉间的皱痕抚平。
却在意识到自己这么个小女儿家的心思之后悻悻地收回手,蹚到他的身边坐下。他见我来便抬首看我,面儿不知是否还应该继续说下去,一时支支吾吾。
我示意面儿继续,他才放了心地絮叨。
我从布兜了掏出了上次还未看完的书,捧着看了几页便没甚心思瞧下去了。我总觉得鼻尖有丝丝幽幽的香味,好似从韩之繁清俊的身上传来。我自幼便是个喜好皮囊的,一时捧着书,却是硬被韩之繁认真的模样给吸引过去了。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他侧着脸,似是觉察到我的注视之后,唇角微扬露出了一抹我不易察觉到的笑。也不知到了何时,面儿都走了,我却仍在盯着韩之繁出神。
“瞧够了?”
“啊。”我这才回神,望向他,他的眼里尽是戏谑。有些难为情地低头装作看书。
他瞧出了我没有心思读者茬子书,便一把按下我拿书的手,我不解地抬头,他笑着说:“春光正好,不妨出去走走。”
“嗯。”心下满是欢喜。
我俩沿着未央河走了一遭,岸边桃红柳绿,处处是新景。我不言,他依旧笑,倒是与我说上了许多他见着的有趣的事情。顺带教了我几句西夷俚语,我咯咯地笑出声来。后来也随之扯出了一些话头说说。
待到了夜里,无月朗照,唯有疏星点点。回到了梨花树下,我看着他的眸子也如夜色清明,却又染上的夜的一丝缭绕妖娆。
“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脑中忽然闪现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诗来。
而韩之繁猛的望向我,眼底闪闪烁烁,我竟是才发觉我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流雪是梨花片片,繁星是少年萧萧。
我是痴了,早早忘却了那仅剩的一点儿理智。
我的八字弱,五行不缺,身体较之他人是弱了一些。我彼时总觉得韩之繁他是治我的药,可良药嗑多了却上了瘾,就如年老之人久病之人即便是身子好了,一断了药,那体弱虚气便还是排山倒海而来,势不可挡。
诚如是,我却是上了瘾。我是个思想守旧保守不堪冥古不化冥顽不灵的蠢姑娘,明明一直被教导着爹娘的思想,为我好的思想,我却还是一不小心稍稍放纵了一下。谁知起初那只是一滴甘露,到最后却变成了汪洋大海。
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
可惜药会上瘾,我该是戒掉的好。
再者说,我一到夜里就看不清东西,如若只有几粒星星,不若明月来的朗照。
我摇了摇头试图将自己从回忆中唤醒,握着我的手一紧,我对上林述云淡风轻的脸。他对时碧敛沉声道:“公主想玩什么?”
时碧敛望着林述牵着我的手,忽的面上一喜,道:“本想驾一会马,但文姐姐好似不会骑,不然文姐姐你看我们赛马?我听闻你会抚琴,正巧我令人携了七弦琴,不若在一旁助助兴?”
我先前是学过几年的琴,但现下也是许久不弹,倒是有些生疏了。可是一下子也不好推脱,我正要张口应下来,林述却说:“叙儿琴技恐怕难入公主之耳,不若叫韩兄陪同你骑马,我与夫人在亭子内作伴为好。”
时碧敛脸色有异,但是听玩林述整句话之后,面色少霁,竟是还带着微微的愉悦之意。我忽的发觉我之前所猜测的好似都错了。这场我以为我看透了的局,被推翻重来。
“子循哥哥所说极是。”她抿了下嘴,看看我继而看看林述,后又转而望向韩之繁,对他朗声说,“赢了我,便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