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娘亲叫人让我与林述去她那儿。林述面上无恙,我心里大安,想是爹娘应是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别扭了。在我低头喝汤之后,他还递给我一块帕子用来擦嘴。晚饭过后,林述与我外祖和爹爹在一块儿抿了点小酒说了点话,我则是被娘亲拉到屋里去教训了一顿。
“胡闹。”
我低头不语,可这事儿竟还是都惹得让大家伙知道了,也是有些难为情的。
“性子倒是不犟,可这气人的本事倒是十成十的,你倒是说清楚,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手往桌上敲上了那么一敲,桌上的瓷壶一震,我被吓得一惊。
“我没有和离的意思。”望着桌上的茶具,我喃喃。
可娘亲却是扣准了我话的几个词不放,“你还想着和离?这算盘真是打得好啊。”
“不是你想的这样,林述待我是极好的,我不否认,但是……”微微一念到林述欢喜的另有其人,我就心头不甚宜爽,“是我自己的问题,有个坎儿过不去。”
娘亲叹息,“若是你是因为仲简的原因,为娘不知与你说了多少遍了,”她瞅了几眼说,“万万不可执迷不悟,知足常乐,要懂得惜福。”
“知足常乐。”我念了几遍这个词,笑了,寻了另一处话头说,“娘亲曾经与我说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人钓得一尾鱼,想要买锅烹了它。然而他到里市集上,有三种锅子能让他选儿。大、中、小,都只要一贯钱就可,可那人最后还是选了一个中等大小的锅子。摊主问他为何不买大的,他说他的鱼只有那么大,要大的锅子也是无用。”
沉声片刻,“你是说你是那那尾将要被我们烧煮的鱼,而林述则是那个大的锅子?”娘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是鱼肉,自然也不会任我们宰割;而那适合的锅子也不是韩仲简,与其买小了……不若买大一号。”
“你怎地分得清,孰为大孰为小,又或许皆适中呢?”我说。
“娘亲我就是那个例子,我又怎会不知。”娘亲声音加重。
“你每每抱怨此事,那为何当初要嫁与我爹爹?”我有些不情愿。
“那是我不知事,你外祖外祖母向来没同我说过这些事。如今嫁都嫁了,你都那么大了,再说这个有什么用。”娘亲怒。
“那你别说这件事了,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女儿,你们是夫妻,你就不要再抱那么多成见了。”我不想与她闹矛盾。
“你和林述也是夫妻。”娘亲坐到胡凳上说,“你何时也去了对他的成见。”
吐了口气坦白,“我不会与林述如何,除非他有休离的意思。”
娘亲冷笑出声来,“他怎的会有休离你的意思。”
我抿了嘴默默道:“子非鱼,怎知他是如何想的。”似是觉得娘亲这话太过,我却最不齿那份对我的自满。
她似是劝慰:“娘亲是过来人,对自家人事自然是三思而熟稔的。”
“可你也是看不通透别人是怎的想的。”我却是怎的也听不进她这般教条的语气。
话到了最后,又是一番不欢而散,事情却也没得到当丝毫妥当的解决。
外头更深露重,亥时将近,我辞了娘亲欲回房,路过书房寻着了饼儿,正打算让她准备一下寝被,走近却听闻书房中外祖与林述的声音。
拉了饼儿让她莫妄动,两人靠近窗槛,撇了撇嘴,我曾几何时竟是这般听起墙角了。本是不齿,却还是这般做了。
“我道叙儿的脾气素来好,可谁想到竟是这般犟。”外祖顿了顿说,“子循你也是个好脾气的人,我本想你俩应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可后来一寻思,若光是那样,你俩做的是真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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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锋一转,“可这哪能算上夫妻?”外祖扶了一把林述,从摇椅上起身,“唯信任二字却是极为重要的,你们这相敬如宾却也好似相敬如冰。”
许久,林述默立,背脊消瘦,沁出一股子寒意,道出了这么一句:“这些我知晓。”
“叙儿那边我也劝过了,你们之间有什么话,还得自己说开。她若不听,你自管自己说,她多少都会听进些的。”外祖宽慰了几句。
林述声音微沉,听得我心头荒芜得紧,“她认定了的,恐是不会再变。”
而外祖似是想到了什么,无奈道:“总归不晓得她是怎的想,你也莫过放在心上。”
林述面色如水,嘴角微微一扯。
继而后头说了什么,声音也小了下去,我并没听清。
待外祖出了去,林述背着身子站在书房里头。窗子上投射下一树摇曳的影子,斑斑驳驳如同一泓晕散的雅墨。
望了他许久,我没有出声,他却先开口:“出来吧。”
我心下一急,推了饼儿一把,把那顶黑锅给她牢牢地系在背上。
“姑姑姑爷。”饼儿颤颤巍巍地上前了几步。
“何事?”林述转身。
“……”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饼儿自然没那么多歪脑筋,也算不上聪明,随机应变这能力也随我,迟钝得很。
林述轻轻撇头:“听到了什么?”
“饼儿没想听啊。”傻饼儿揉着衣角。
林述浅浅一笑,风挽水皱,打捞起一泊月色,言语淡淡:
“你说。”
“小姐恼姑爷是把姑爷放在心上,不然又怎会屏着性子不理姑爷呢?”
而我则是心头一激,怪这臭饼儿乱说话儿。
“放在心上。”林述轻声重复,我此刻把饼儿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闻他继续言,“饼儿,你这词……说的妙呀。”
饼儿傻呵呵地笑了几声。
“你家小姐怎么说?”他抿着嘴,眼底透着几分薄薄的欢喜。
饼儿不晓,便回头往门外我这里瞧来,倒是把正想开溜的我揪住了。我面色悻悻,可她却是个不知脸色的,即便心头埋怨,我也无从怪她。
饼儿愣了半晌便退下,也不晓得她是去觅食还是准备床铺去了。
所以,我不得不起身,越过房里这低低的石楠门槛。他却是上前小迈了一步,正好站到了我的跟前。
一低头便是他的淄色缎面靴,心不知为何跳得快了些。
只听闻他清俊逸飞的声音,在我脑袋上头响起:
“那夫人你是怎么想的?”
“想什么?”我故作不知,答。
他的声音拖沓轻缓,却是满怀希冀又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
“我生辰那晚……那句‘成说’,可是成说?”
——我的名里带着一个‘叙’,你的名字里有一个‘述’,两字皆为‘说’意,子循你说,我俩是不是也就此成说。
我抿紧了唇,不言。
却在心里暗道,我的“叙”是“说”意,可你的“述”却是“循”意,我当时脑中糊涂,现下想明了,那两个字意都不同,因而做不得数的。可没等我盘算完毕,林述却是生生地打断了我的思绪。
“夫人若是不说,为夫便当成默许,那我当真了。”
闻言一怔,疏不知这林述也有泼皮无赖的时候。
“我……分不清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子循尔雅,而我并不如你聪慧,”末了我话语渐轻,“我想我会误会你说的话罢。”
“可夫人此时的误会,我却是喜欢。”
一阵怔愡,我抬头去瞧他的眼,如同砚池一般浓重纯粹的眼色,在我心里头那张荒芜的空白宣纸之上,泼出了一幅山雨空濛的写意之景。
——我却是喜欢。
其意却是我当初知晓林述的父亲是外祖的学生之时,当初我见到那琴师与林述在一块之时,脑子里那股没由来的愤懑与不甘那种认定了他不将心放在我身上半寸的误会的认知是他不喜欢的,或者直白一些说,那是我想错了的。
我此刻不愿去多揣测他是何等的心思,只是我的心情却是那么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我晓得我是怎样想,怎样念,顾不得那么多去揣摩那些云波诡谲。
我只知道此刻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夫君,而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春意盛,却未见阑珊,四月的夜风打着褶,将他袖口的亚光之纹吹得暗暗反光。
他墨发如峦,眼底一分憔悴,却是含着几分疏淡的笑意。
低头赧然,咬着下唇,闷闷地吐出那么几个字来。
“我也喜欢……”你的喜欢。
于是第二日我们面上好似又重修于好了,被娘亲埋汰了一句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我感到颇为无奈,但也只能撇撇嘴算数。爹爹和外祖朝食之后去外头抽了会烟杆,我拉了林述让他别去受熏,他脸上是笑得开心。
说说是跨过了这个坎,照理说俩人应该你侬我侬一会,但是昨晚他没说我没问,糊里糊涂地感情胜过了理智地半是解开了这个结,可我总归还是有些隔阂或是不自在的地方,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我还是暂且搁置一边好了。
过了几日,上朝之时,战报传来说是瑨国的小皇帝御驾亲征,而郡王爷夙昧却是受了极重的伤。雅皇面色不佳,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五皇子时疏言,明里暗里地说了几句不甚通透的话。朝堂上臣子面色各异,林述也无说什么。
其实倒是在起初雅皇还提及了我外祖,问他身子可好,我说承蒙皇上关心,外祖一切都好,就是上了年纪活动不太方便了。
说完又觉得有些唐突,若是雅皇把我这话理解成我是在抱怨他让我一封书信使外祖千里迢迢地从廖阳赶到京城,那我也定是以下犯上受得重罚了。正看林述脸色有些阴郁想为我开脱几句,那封战报正好传来,倒是把我这事给搁置下来,索性忘了。
比起内忧,外患显得格为严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