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初次她对我说的话便是:“不过如此。”当时我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云, 但当下便是了解了她对那时对我的愤恨之意。廖夫人说我是真性情,但我还不如时碧敛的万分之一。
“仲简他过于固执……”我轻叹一口气,转首对她说, “但是我愿意相信公主有着绕指柔的本事。”
“若是得了文姐姐的衷心的祝愿, 本宫觉得这胜算又可加上几筹。”九公主粉面桃花, 与身后的夏海棠相映成趣。
与她踏过小径, 绕道湖边上, 时碧敛又言:“其实我应当谢谢文姐姐,若不是你拜托他来寻我帮你外祖,他又怎会踏入我的宫殿一步。这也算是承了你的恩情罢。”言语之间又是平添了几分寂寥, 闻言我心口有点涩意。
笑笑对她说:“九公主客气了。”
我依旧是这样,无从知晓我自己心头所想。待韩之繁如此, 待林述亦是如此。我晓得我欢喜过韩之繁, 可现下不晓得心里是否还有他, 若还有他,我只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竟是在一颗心里藏了两个人,真真是不知好歹。一方面又好似自己大度,为他今后考虑周全,可惜我这只是逃避而已。但我始终明白的是,即便我心里有他, 我与他也绝无可能。所以当断则断, 我既然是让百里皙放下, 我自己也当是放下。
然而林述, 又是另一种心态了, 我没料到自己能够陷了进去,而我如今又是他的妻子, 我理应全心全意待他好。几番别扭下来,因为我是一个安于家室不愿太多纷争的人,即便心里隔阂,面上还是做足了样子,只是他不会不知我仍是在犹疑。我犹疑我心焦,终其结果还是因为我心里有他。这般一想,便是觉得心里的不安适还是放在一边的好,既然我心里有他,他心里也应是有我,这样夫妻一场,相持一辈子也算是佳话了罢。
田田的莲叶,散散落落点漫了绿池初。翠嫩的碧色才平水,圆阴却是已蔽锦鱼。
即便是夏暑,湖边还是沁凉得很,清风虽暖,倒也有绿意荫蔽之处。
这时有宫婢来传说是六皇子进宫寻他这宝贝妹妹,我心中于六皇子药囊一事依旧有异,与九公主说了声身子不适,就不同她一道过去了,她说了声好便是提裙走了。
望向她离开的背影,我终是松了一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思量再三自己的言辞是否妥当,是否不小心将指婚事实漏于口中了。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湖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余光一惊,恰是瞧见了太湖石后的另一处人影。
原是这假山的石头过大,而我们背靠与此,也莫有留意身后,我心里一阵慌乱,莫不是此人将我与公主的话都一道听去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那人从侧面出来,湖面水波一动,他也定是瞧去了我发觉了他和我的惊慌之色。握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又放,未见人面,光凭这双黑龙纹靴我便是能知晓此为何人。
“参见五皇子。”我先一步行了礼。
“文大人请起。”时疏言眸光淡静,好似未曾觉察到我的不宁。湖面荷亭亭,偶有白鹭立于岸石之上,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我僵直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这妹妹性子太跳,可你竟也能滴水不漏。”
手中一阵虚汗,谁料到这时疏言话说得委婉,却是让我一下子明了他话中含义。
九公主性子活络灵动,极其聪慧,可偏偏就在情这一字上犯了糊涂,与之有关的自然也就心生松懈。我从未提及雅皇诏我去我说了什么,于是她也就愿意信我当初与她约定好的那番冠冕之话。
他的意思是我竟是能把九公主也蒙在鼓里,还神气自若地与她交谈了那么久被她发现。
“为人臣子,受到公主赏识,自然不能因此心骄气傲。”我却是避开他语中的深意,只取了那表面的意思。
他眼光中有了几分打量之意,我低着头,不敢去窥其目。
再装糊涂也是不行,我苦笑,“若非雅皇有意相瞒,九公主怎的会不知。”
“文大人太过自谦了。”时疏言去看那偶立荷间的蜻蜓,未转头,言语之间染着笑意对我说,“也有几分胆识,不然怎敢涉身欺瞒皇子公主?”
我闻言一吓,但听他语气却是极为悠闲自在,似是毫不放在心上。
“毕竟我心里有愧,可惜不得不瞒,如果公主此时知晓,只怕闹得大家都不得心安。”斟酌了一下,终是说出了心头之话。
“非议皇胄,你这又是罪加一等。”听他说出此话,我又方是后悔刚才脑子未顾虑周全,心下惶恐,怕是再出什么差错陪得自己的性命。
直到我脖颈生汗,心乱如鼓,坐立不安时,却是听到他对我这般不可思议的评价,他话说得诚恳,让我觉得反倒是一种讽刺让人蒙羞。
“子循也倒是有几分好眼光。”久而,他吐出这么一句话儿来。
我微微有几分不自在,想是呆在此处也不解这五皇子之前那一番话的用意何在,有些难堪还不如抽身归家来的好。可是当看出我有此意的时候,时疏言唤了我一声,说出了另一句令我震惊到张口不能舌的话。
“业障因果也终有其报,这厢你骗着小九,那厢你却是被人所欺。”他言语淡淡,我却不能自已,心里基本是猜出他说的那人为谁,却仍要不死心地问一通,紧咬牙关道:“不知五皇子何出此言。”
“自小一同长大,本对我也无所隐瞒,”时疏言眉目秀洁,湖面腾起白雾,御香缭绕,拾起脚边石子,噗嗤一声,打中湖中锦鲤,“苦肉计这般儿戏,却是最能唬住人的。”
耳边闻到别处响,我觅声而去怕是有外人,却不见人,只是几只麻雀飞过。
他的意思,方是说药囊一事,是林述与六皇子时慎行一并谋划的。也就是说我从前对他佩此物的担心都是他眼里的玩笑话,他自知此物与他无裨益,又怎会戴在身上,是我愚了,是我昧了。
“可我身无长物,为何要来唬我。”我只觉耳中亦是起了麻,断不敢信。
“你且看着,自会明白。文大人虽钝但并不愚。”逐字逐句地道。
轻留一句话,我心里早已是寒如隆冬。
为何把我蒙骗,为何用药害我?
我思来想去也不过一个理。我未受孕,可如今已经快四个月了,肚子也是瞒不住了,不若借用此药事端来说我腹中的孩子是因此而掉了。我全往好处想,却不愿费这脑筋思酌我这不和逻辑的好些地方。
回到家中亦是失神,饼儿竟然也是同我一般,她这闷闷不乐却明显是挂在脸上。她有几次想说什么,我也耐心等着,可她却是张口不说下去,那张开口却不说话的嘴让我用芙蓉糕给她填上了。
本是这七夕节也快到了,我成婚之前一直是同百里皙和韩之繁一起过的,说来惭愧,彼时我还拉着他俩一同乞巧。
可百里皙却一脸无奈道:“七月初七是那女娃儿过的节日,与我俩大丈夫男子汉可无关。”
后来韩之繁指出我也不适合这七夕:“你连女红也是不会,拿什么乞巧?”
我却一本正经地与他辩驳道:“至少会穿针,七夕乞巧也唤作穿针节罢。”
他竟然是笑笑,便随我去了,我当时被他难得的笑意惊到后又转为喜意,连带着唤了几声子白哥哥,让那沾光百里皙也是忍俊不禁。一群姑娘们在月下拜织女,而我独独搬来了许多日中晒的书拜起了魁星。
传说七月七日是魁星的生日。魁星文事,所以像我这般迷信且又想求取功名的书生尤为崇敬魁星,所以一定在七夕这天祭拜,祈求他保佑自己考运亨通。也想来个“一举夺魁”,可惜我本身读书虽多,但毕竟见识简陋,人说“行百里路,读万卷书。”而我没得这个出皇城的机会,便也只能多读一点书来弥补。
当时韩之繁不解我为何一心想考取功名,想到自己身为商贾,若我高中,他于我而言恐是不入眼,心下几番气恼。我心里焦灼又腼腆,在他半是自嘲半是讥讽的调子中横插了一句:“我若入官为仕,即便你为商贾,那今后我俩的孩子也不会遭人白眼。”
他闻言先是愣怔,随即眼色深如墨,目光灼灼一阵内疚一阵狂喜,欣慰或是责难自已,便牢牢地拥我在怀里,我红着脸继续道:“何况我稔知为官者肃穆中正,为商者圆滑广博,这样一来孩儿受得耳濡目染,往后一定胜于众人。”
“倒是想得久远,”他埋头在我的肩脖上道,“我走过那么多的地方,你说为商者见识广博,那我便将我知晓的倾囊相向。”
于是他每到过一个地方,回来总会对我说那里的民俗与故事,也算让我开了方外之眼,而非仅做那井底之蛙。
如今的七月初七,我虽为如愿做了官吏,但是身边的人早已换了他人。
饼儿也就盼着那蒸出笼的巧果,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当是她过了那个坎。可是廖夫人悄悄令人送来花瓜与绣品给饼儿被我撞见之后,我心里的猜测开始逐渐明了。
可饼儿不说,我便不点破,总归那送东西来的老嬷也不晓得我知晓这件事,也就由她去罢。从前的我,总是想着法子要弄清楚原来我不懂的事儿,即便是面上不争,心里还是颇多计较。可今呢,我是懒得去查去询,早早地失了那份不明晰便死不休的劲。
人说我懒我也认了。
“难得糊涂”极好,可惜我再怎么糊涂,有些事情却是看得越发清楚了。
正想到此,我拿着扇子扇着风,恰是一不小心又当面遇见那位老嬷,我本是只将她当做一个寻常下人让她过去,没料到她却是比我失措,盯着我的眼儿失神地唤了一句什么永安郡主。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本朝并无什么永安郡主,倒也觉得她这叫法有异,自然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最近总出事端,让我心神不宁。即便是晚风温凉,还是难以抚平我眉间蹙纹。
直到上弦月上了城门,一只手替我轻揉眉心时,我才方回过神来。
他一手将我搂在怀中,一手替我揉眉,轻声道:“今日初七,夫人可要去乞巧?”
我这才记起饼儿的巧果我未叫厨娘去做,急急环了四周去寻饼儿,却闻林述在我耳后轻叹:“我来时见饼儿和紫萱她们去拜织女了。”
“饼儿个糊涂蛋,定是又将织女当成灶神了。”我竟是又回忆起了从前,从前的故事里也总有他,我甩了甩脑袋,将自己拉扯回来,不知为何近日总是这般频频想起,也过分念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