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臣欢膝下

采风阁里整个格局布置得颇为精巧,最底层的大堂中央搭建着侍子们表演的台子,四周则挂满了前来采风阁的文人雅士们留下的墨宝。

二楼以上,又是另一番不同。四周围绕着楼下舞台隔成了一个个独立厢房,门前则用浅紫色轻纱作掩,配上精致的屏风和上等梨花木桌椅,作为各位达官贵人们的专用雅座。

看看秦观伸出的手,再看看他含笑的嘴角,沈容和僵硬着表情快步走进厢房,看看四周,最后专程挑了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坐下,努力忽视那张碍眼的狐狸脸。

“魏商,你说有好玩的,在哪儿呢?”平西将军的儿子宁珂托着下巴,看着厢房里几张熟悉的脸,顿时心生不满。

“就是啊,你说带我们来看好玩儿的我才来的!”

“别藏宝了,快点拿出来!”

几个公子哥儿纷纷将注意力放在魏商身上,倒也没注意沈容和一个人窝在角落里。

“你们别急嘛!我魏商什么时候骗过你们!”脸上闪现一抹狡黠的笑意,魏商得意的扬扬下巴。

他话音未落,楼下倏地响起一声笛声,刚刚还围着魏商追问的少年呼啦一下子全部围到了门口,争先恐后看楼下舞姬们的表演。

沈容和手托腮坐在角落里,兴致缺缺。

“公子!”眉儿暗中拽住沈容和的衣袖,冲他挤眉弄眼。

转头,沈容和不出意料看见了坐在他左手旁的秦观,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口没顺上来。

“秦三公子不去看表演?”用力咬出他的名字,沈容和扯出一抹笑容。

似乎对楼下精彩绝伦的歌舞表演并没什么兴趣,秦观的眸子只扫了一眼楼中央,就懒懒收回。

“沈公子不也如此。”秦观挑眉。

沈容和语塞。

魏商和刘天宝他们几人饶有兴致地围在门口,兴致勃勃看楼下的表演,秦观自顾自地低头啜饮着茶,似是怡然自得。沈容和也无心跟他说什么,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大胆逆子,竟意图谋反!”

耳畔冷不丁地响起一声暴喝,沈容和一惊,抬起眼帘看下楼下。

起先的歌姬们不知何时已经离去,舞台上正表演着戏曲,几名男女画着浓浓的妆容,穿着繁琐的戏剧表演服装,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父皇,儿臣……冤枉呐!”一名男子语气哀恸,拱手朝身旁身材高大的男子唱道。

“逆子!”高大的男子一声怒喝,将手中一件龙袍和一个扎满银针的草人扔到那人面前,不怒而威,“这又作何解释!”

“父皇!”

“给朕听着,太子明润意图联合丞相高越谋反,从今日起废黜太子,东宫所有人与丞相府一同满门抄斩!”

龙颜一怒,血溅三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舞台上已经唱到太子被斩首,临死前大呼冤枉,天上更是六月飞雪,天降异象……

“原来演的是一出《废太子》。”秦观的声音透着几分沉哑。

沈容和正要去端茶杯,宽大的衣袖不小心扫过桌面,茶杯差点就被他顺手扫到地上。

“小心。”秦观眼疾手快稳住茶杯。

看一眼他手中的险些摔破的茶杯,沈容和的视线落在那张流光溢彩的容颜上,只见他挑眉道,“沈公子也听过这出戏?”

沈容和瞥一眼楼下,刚才的戏曲正好结束。“略有耳闻。”静默片刻,他如是道。

这出戏曲是根据先皇在世时发生的事情改变的。当时,太子明润意图谋反,被当时还是王爷的当今皇上举发,因此满门抄斩。奇就奇在,太子死前,炎热的六月竟飘起鹅毛大雪,因此这件事在坊间传言颇盛。

秦观悠然将茶杯放置好,才慢吞吞抬起头,嘴角一边勾起,“是么。”

没有心思与他周旋,沈容和一手托腮,将注意力放在楼下的舞台上。

方才的戏曲结束过后,上台的是一名年轻女子。

隔着一层朦胧的紫色轻纱,他看不清楚台子上的人的脸,只依稀能辨别出她绝美的侧脸弧度,款款迈着莲步走到台中央,举步回首,风姿绰绰,看上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妙人儿。

大堂中央登时一片死寂,就连刚才一直挤在厢房门口的魏商他们,都个个流着口水,双眼发直地死盯着下面。

“沈公子没有兴趣?”

沈容和含糊不清地“嗯”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秦观侧首瞥一眼他,眸光一滞。

对外面的喧嚣充耳不闻,沈容和低着头,懒懒把玩着垂在腰间的玉佩,大抵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的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弧度,那双如水的眼波一动不动,不知神游到何方去了。

秦观不禁为之失神。

烛光下,那张脸好似无暇白玉,朱唇含笑,长眉星眸,竟是别样妖娆。

“秦观,你在看什么?”稚嫩的声音蓦地传入耳中,同时惊醒了暗自走神的两人。

沈容和抬头看去,发现楼下花魁的表演似乎已经结束了,刚才争先恐后围在门口的几人也回到了厢房。

“你……”见秦观一直盯着自己的脸,沈容和摸摸脸颊,琢磨着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未等他说完,秦观神色自然地收回视线,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快说说,你刚才在看什么!”刘天宝拽着秦观的袖子,不依不饶。

桌上茶杯里映出身边人的倒影,秦观摩挲着杯沿,嘴角扯出一抹慵懒的弧度,道:“没什么,只是之前看见一只飞蛾,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只蝶。”

“哪儿呢?”刘天宝一口咬着糕点,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想要看看秦观所说的蝴蝶。

秦观但笑不语。

刘天宝的注意力很快被婢子们送来的糕点吸引,也不再赖着秦观继续追问,乐颠颠跑到桌边大吃特吃。

装模作样!

在心底冷哼一声,沈容和转过头不再看秦观。“表演也看完了,我回去了。”

估摸着时辰,也有一阵子了,趁着他家老爹还未回府,他还是乖乖回去的好。

“诶~沈兄!”沈容和刚起来,就见魏商一个箭步窜过来拦住他。

沈容和挑眉看他,“怎么?”

“急什么,真正的好戏在后头。”魏商嘿嘿直笑,那模样让沈容和觉得怎么看怎么欠抽。

“还有什么?”

魏商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在几人的注目下扬手拍了拍。

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缓步而来,沈容和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待到看清楚那几人,沈容和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了几下。

进来厢房的,竟是几个长相颇为妩媚清秀的小倌!

旁边的刘天宝他们呆若木鸡,惊异地盯着几名进来的小倌,直到秦观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魏商,难道这是你给沈兄准备的?”

沈容和冲秦观杀过去一记凌厉的白眼。

后者冲他扯出一抹更灿烂的微笑。

沈容和额头上的青筋隐隐暴起,指指那几人,目光定格在正笑得贼兮兮的魏商身上,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

魏商笑得得意:“这是我特意叫老鸨留给沈兄的,怎么样?我很够意思吧!”

咔嚓——

理智生生断裂成两半。

沈容和怒极反笑,“那可真是多谢你的心意。”最后两个字尤其加重语调,仿佛自唇齿间咬碎后挤出的!

魏商摆摆手,“不用太感谢我,不用报答哦。”

毫无自觉!

旁边,眉儿抬起手赶紧遮住双眼,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对面的秦观煞是有兴致的扬眉。

厢房中其他人皆担忧地看着魏商背后,浑身笼罩着黑云的沈容和,再看看一脸得意的魏商,纷纷避过脸不忍再看。

“魏……”刚吃完桌上的千层糕,刘天宝转头被沈容和一脸阴郁吓了一大跳,张口就要喊魏商。

“唔!”刘天宝刚一开口,宁珂眼疾手快直接从背后的桌上拿过一个莲蓉糕点,直接塞进他嘴里,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眼看着沈容和的脸色越来越黑,已经足以跟他们府里东厨里那锅底相媲美,宁珂拍拍身旁的刘天宝,一脸沉重地叹道:“吃你的就好。”

“吧唧吧唧。”刘天宝嘴里还咬着那块莲蓉糕点,瞪着圆圆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这一切。

舒展着手指,沈容和狞笑着走近魏商,“哦?我还真想好好……报答你呢。”

偏偏某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周遭越来越阴森森的氛围,嬉笑着拍拍沈容和的肩膀,一副我是‘好兄弟我了解的哟’的表情,“沈兄,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为外人道也。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喜欢男子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不就是断袖——”

房中其余人皆纷纷别过脸。

沈容和毫不犹豫抬手,挥拳……

“砰!”

“啊!”

一顿暴打!

“哎哟!好痛!沈容和你干什么打我?”

“小爷今天不止打你,还要打得你满地找牙!”

“沈容和你……沈兄我错了我错了!快停手!”

劈里啪啦,稀里哗啦。

伴随着连绵不绝的哀号声,其余人倒抽着冷气,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去掺和。

顶着满头包,魏商惨叫着问:“为什么打我?你暗地里觊觎龙祁钰,所以我才特地帮你……”

一记犀利的眼刀杀过去,魏商立即自动消音。

发泄完心中的不痛快,沈容和还不解气,最后恶狠狠在魏商耳边大吼两句:“你才断袖!你全家都断袖!”说完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几名小倌早在沈容和开打就吓得跑出去了,其余人未免殃及池鱼,你看我,我看你,也溜之大吉。转眼间,厢房里就只剩下被揍得满头包,可怜兮兮的魏商。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居然打我……”

说到最后,某人咬着小手帕,委屈涕泪。

呜呜~

沈容和满面阴霾走出采风阁,一路走过,踩死花花草草无数。

眉儿心惊胆颤地跟在后面,看着那些“惨死”的花草,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个魏商也真是的,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出公子觊觎世子……哦不,是爱慕世子,难怪公子会如此生气了。

“沈公子且留步。”

背后,蓦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容和和眉儿同时回头,就看到秦观双手负在背后,信步而来。

看见那双带笑的狐狸眼就来气,在心里暗骂一声,沈容和凉凉地开口:“秦三公子还有何事?”

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沈容和话中的不欢迎,秦观摊开掌心,淡笑道:“你掉了东西。”

他的手中,是一块刻着精致云纹的玉佩。

沈容和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里垂着的玉佩早已消失不见。

“谢了。”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沈容和收回玉佩。

秦观凝眸看着沈容和,勾了勾唇,“不客气。”

他分明就是这么看着他而已,不知为何,沈容和却觉得,他有种一眼就看透自己所有秘密的错觉,不禁恼怒道:“看什么?”

眼见他面露不悦,秦观也不在意,淡然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忽然发现,沈公子跟令尊十分相像。”

沈容和眼神古怪地看他一眼,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到。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撩起沈容和耳鬓垂下的一缕发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自沈容和的左脸颊一路滑过,却又很快抽离回去,不曾有片刻犹豫。

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冲沈容和扬了扬手,秦观微笑着转身离去,“沈公子一路可要小心。”

沈容和这才回过神来,抬起眼帘望着秦观离去的方向,仔细琢磨着他话中的“小心”二字,背后一阵发凉。

想到刚才他的手指摩挲过自己脸颊,沈容和浑身的鸡皮疙瘩登时雨后春笋般,齐齐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