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当天早晨,刘世英与王名扬转到了陆军医院,待荷子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回到病房里时,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负责转院事宜的同事告诉了她具体的情况,荷子感到非常失落,心情重又变得沉重起来,也许这一走就是绝别。

荷子恍恍惚惚地完成当天的工作,于傍晚时分回到了公馆。荷子发现公馆里弥漫着一种令人沮丧的气氛,守院的浪人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目光空洞,演武厅里也十分冷清,只有中村兵卫一个人在奋力击打着沙袋。荷子路过苍岛的房间时,看到有灯光从木门中透出,但是房间里悄无声息,一切都显得过于平静。

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换了一套和服,细细回味着她与刘世英度过的每一个瞬间。那些画面至今仍然生动清晰,荷子感到这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注定要被打碎的梦,一场不被允许上演的梦。现实总会与梦境发生冲突,但是荷子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处理两者的关系,尽管她懂得要想学会飞翔,首先要学会站立。

荷子渐渐感到,时间的流逝是对心灵的一种痛苦煎熬,一切都是静止的,但是伤痕会扩大,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伤痛的蔓延。当心灵日趋麻木的时候,感觉已经不再重要了,所有的事物此时都脱离了表象,显露出它们的实质。尽管让人无法接受,但是现实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愿而改变。

荷子起身,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苍岛的房间门口。荷子敲响了屋门,但许久没有动静,于是她不再等待,伸手拉开木门,走了进去。眼前的苍岛似乎苍老了许多,脸上凸显出曾经隐藏的皱纹,正坐在自己的佩刀前发呆。荷子走过去,坐在了苍岛身旁,凝视着他的侧脸,轻声说道:“父亲,荷子有些问题要问。”

苍岛闻言,身体抽动了一下,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说道:“我知道你想要问些什么,父亲告诉荷子的,荷子已经知道;父亲没有告诉荷子的,荷子也已经知道。父亲向荷子隐瞒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是为了帝国的荣耀,父亲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帝国的强大,之所以不告诉荷子,是因为荷子没有知道的必要。”

“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的行为并没有换来他人的认可,父亲试图用暴力手段迫使对手服从,所得到的只是无休止的反抗,这在荷子看来丝毫没有荣誉可言。畏惧与尊敬完全是两回事,父亲应该比荷子更清楚这一点。”

“但是世界上只要有强者与弱者之分,就会有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别。在这个残酷的现实当中,如果你不去奴役别人,别人就会来奴役你。荷子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公平可言,所有人都在尽力发挥自己的优势去打败别人,同时隐藏自己的劣势以防被别人打败。没有绝对的游戏规则,如果你刻意去遵守,就注定会失败,不是输在对手的强大,而是输在对手的狡诈,输在自己的轻信上。”

“不,荷子相信强者与弱者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强者固然在武力上胜过对手,但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并非仅仅依靠于武力的强大,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正义,存在着人心所向。没有人喜欢战争,人们加入战争,只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人们发动战争,则肯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掠夺欲望。如果是因为后者,我希望我们的国家能够早日清醒,为自己保留一份生存的希望。”

“荷子难道还不明白?战争是拯救日本的唯一途径,如果不向外发动战争,我们的国土迟早会被白种人侵占,我们的人民将会沦为奴隶。占领中国确实是迫不得已之举,但是如果没有中国的资源,我们的民族将在饥饿与悲惨中消亡,被白种人消灭是迟早的事情。中国自身就是一个明显的教训,难道还要等到白种人打到日本后,我们才开始反抗吗?不!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我们贫瘠的土地养活不了八千万人口,中国却有大量肥沃的土地尚待开发,它们理应属于我们!”

“可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发动战争的理由,我们可以通过向中国或其他国家求助,来获取自己需要的经济资源,我们可以……”

“不!我们不能靠乞求他人的施舍过活,那样会使我们大和民族低人一等,我们的人民会因此失去做人的尊严,活得生不如死。我们必须通过自己的双手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即使是为此而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们不能……”

“不,我们完全可以!欧洲的哪个国家不是依靠征服他国而强大起来的,在他们的宫廷内部有多少欺骗与狡诈,他们的战争手段又有多么血腥和残忍,又何谈什么正义与和平,又有什么资格自诩自己是个文明国家,又有谁敢自称是正义的化身?没有人!正义是无知懦弱的人类为了生存而编出来的自我欺骗的谎话,这个世界没有正义,只有**裸的武力,**裸的利益,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切!”

苍岛激动得呼吸急促,声音嘶哑,荷子忍不住流下泪来,说道:“难道人类相互之间没有感情吗?难道一定要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之上吗?”

“感情?哼,感情根本就是虚幻的东西,随时会被一个人因为利益的驱使而撕得粉碎。现实的真谛在于利益,利益才是白种人真正的上帝,我可以相信白种人不相信上帝,但是我绝不会相信白种人不相信利益。所有人都为自己的利益而活,所有人也都因利益而死,这就是命运,是利益造就了人类的命运!”

荷子无法接受苍岛的这种思想,强忍住内心的悲伤,离开了苍岛的房间,苍岛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动作。荷子不相信生命是徒劳的,生命不是捆绑在利益之上的行尸走肉,而应当是更为崇高的事物。生命究竟是什么,荷子不知道,但她懂得生命的美好,如果你对生命的看法带有一点点热爱,哪怕只有一点点而已。

但是此时此刻,荷子无法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她看到的只是被剥了皮的所谓事实真相,她看到的是人类无休止的贪念和欲望。所有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使她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自己曾经坚定的信仰,都已经土崩瓦解。如果生存是一种罪恶,那么每个人都将是罪大恶极,而死亡,才是生命的真正归宿。

荷子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凝视着镜中自己的面容,梳理着自己披散的秀发。接下来,荷子拿起化妆用的小刀,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寻找着割下去的勇气。出于生命对死亡的恐惧,荷子痛苦地叫出声来,手中的刀锋奋力挥了下去。

荷子感到手腕一凉,接着有液体从皮肤上流下,于是她闭住眼睛躺倒在地板上,慢慢等待死亡的来临。正当荷子因失血而变得有些精神恍惚时,耳中隐约听到有人拉开自己房间的木门冲了进来,接着自己的身体被架了起来,那人的口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荷子以为是刘世英赶来救她,于是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来人并不是刘世英,而是中村兵卫,此刻已经用白布紧紧缠住了自己手腕上的伤口。

荷子再次流下了眼泪,痛苦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去死吧,也好忘记这些不必要的烦恼,活着对我来说已经任何什么意义了……”

荷子说着,伸手去揭裹伤的白布,中村抓住她的手,着急地说道:“不要,荷子小姐,请不要再作出伤害自己的行为,荷子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请中村君给荷子一个理由……”

中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随即说道:“荷子与苍岛先生的对话,中村刚才在门外都已经听到了。荷子应该相信你父亲的判断,世界理应就是如此,我们没有选择,要么接受并适应它,要么就等着自取毁灭,没有其它办法……”

“不,你们的这种想法才是要自取毁灭……”

“请荷子听我说,荷子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情感,中村是赞同的。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朋友与敌人两种分别,荷子不能试图去爱自己的敌人……”

“你是指世英君?不,世英君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不是……”

“请荷子相信中村的判断,中村也不愿将刘世英视为敌人,但是荷子必须面对现实!中日两国此时已经交恶,这是历史的必然原因所造成的,个人的努力无法改变这一事实,荷子不能强求。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顺应这一趋势……”

“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不相信事情必须得这样……”

荷子挣扎着自己坐起来,中村不得不放开她,接着说道:“没有其它办法了,矛盾此时已经激化到了极端状态,只有依靠武力才能解决问题,战争只是迟早的事情。荷子必须振作起来,不能依靠幻想活着,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荷子听到中村对于战争就要开始的预言,双眼紧盯着中村,问道:“如果以后中村君与世英君在战场上相遇,中村君会试图杀死世英君吗?”

中村稍一犹豫,说道:“会的,如果那是命令的话。”

荷子闻言,想到战争的残酷与死亡,开始哭泣。中村继续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知道,中国拥有相当丰富的自然资源,却不懂得加以改造利用。中国人活得轻松舒适,而我们日本人却每天都在为生存而挣扎,这肯定不会让人感到满意。日本发动战争就是为了消除这种不平等,荷子应当这样看待战争。”

“不,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和中国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努力去发展自己,而不是去觊觎他国的财富,妄图用武力去夺取,不是也能够解决问题吗?”

“这样做还不够,除了发展本国经济外,军事和政治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你创造的东西就一定属于你,你会发现自己经常被他人欺骗,敲诈,剥削,威胁。没有人会去尊敬你,除非你足够强大到能够保护自己。”

但是荷子此时已经伤透了心,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生理论,只是一个劲地哭泣。中村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她,只是凑近荷子,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要知道,自从中村第一次见到荷子时,就已经喜欢上了荷子。如果天照大神愿意赏赐给中村一个妻子的话,我想,那一定是荷子无疑……”

荷子闻言无动于衷,她对中村的话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思绪只在自己头脑的一片空白中游走。中村鼓起勇气,一把抱住荷子,说道:“请荷子答应中村,做中村的妻子吧,中村愿意一生一世爱护荷子,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中村说着,开始亲吻荷子,荷子从麻木中惊醒,使劲挣扎着,试图挣脱出中村的怀抱。荷子一边躲闪一边喊道:“不要这样……请中村君放开荷子,荷子并不喜欢中村,你的所作所为,你的想法都让人无法接受,荷子不能……”

但是中村不为所动,仍然紧抱着荷子不放,荷子继续奋力挣扎。正在这时,屋门突然被拉开了,苍岛一脸铁青,迈步走了进来。中村见了,不由得松开荷子,低头向苍岛行礼。苍岛紧盯着屋子里的两人,厉声问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荷子没有回答,抹着眼泪离开了房间。中村依旧诚惶诚恐地跪坐在地板上,好半天低着头不敢吱声,接着偷眼观察了一下苍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荷子小姐心情不好,中村不放心,于是过来安慰一下,没有其他的了……”

苍岛哼了一声,似乎对中村的回答并不满意,说道:“如果你喜欢荷子,就必须像刘世英那样让荷子喜欢才对,你应该知道,荷子不喜欢被人强迫!”

中村弯腰说道:“主人说的是,中村记住了。”

苍岛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夜景,冷静了一下烦躁的情绪,说道:“我们必须要离开了,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中村闻言十分惊愕,“为什么,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我们的情报来源已经被摧毁,任务和身份已经暴露,自身安全也受到了威胁,再这样待下去还有什么用?我们在中国获得了相当多的情报信息,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上级布置的任务。准备好之后我们立即出发,回日本!”

中村起身走到苍岛身旁,说道:“可是这也太过匆忙了吧?”

苍岛转身走向房间口,便走边说道:“我已经得到了消息,军部不久将会有大的行动,我们已经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国民党和共产党已经达到了某些方面的一致,中国国内一致抗日的呼声也愈渐高涨,战争马上就要来临了。我想,你不会选择被投进监狱,而是准备战死沙场吧?”

中村反应过来,说道:“是,中村听从主人的指示!”

“就这样,做好准备吧。”苍岛离开了房间。

中村站起身来,随着苍岛的一席话语,他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该是自己放开手脚,建功立业的时候了,这对每一个狂热的日本军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喜讯。战争就是军人的生命,没有战争的军人将一天也活不下去。

随后,苍岛将日立医院转手卖给了重庆的一名富商,将艺馆以及住宅卖作民房,将所有贵重物品都打包。接下来,苍岛买好了船票,带着荷子与手下,准备从水路离开重庆,转坐火车到达北京,经满洲回到日本。荷子立在船头,看着这座逐渐离自己远去的城市,想要记住它的每一个细节,她没能来得及与刘世英告别。苍岛面色冷峻,回望了朝天门码头一眼,便将这座城市从记忆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