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闲躺的几天,日子其实过得不错。每天都吃到舒念做的便当,伤口重缝之后也无大碍,照样吃吃喝喝成日和护士调笑。
只要有心去做,我还是颇讨人喜欢的,护士们一边笑骂我「好过分」、「臭男人」,一边给我特惠照顾。成为最受欢迎的病人,生活舒适,我乐不思蜀,都不想出院了。
我美滋滋地把住院当度假,区别只在于别人跑去地球对面沙滩上晒太阳,而我在医院床上晒太阳而已。四面白墙,有时候很给人以逃避生出的安全感。
谢炎臭着脸把病房门推开的时候,我正窝在床上看护士们偷渡给我的言情杂志,看得喷笑不已。一抬头看见那种讨债面孔,被吓得差点打了个嗝。
我的弟夫凶神恶煞往床头放了一个保温杯,手劲之大,连实木都为之颤抖,「你是要赖到什么时候?」
「呃,」我一向欺软怕硬,顿时惶恐,「谢少爷,住院费用好像是我自己付的吧?」
「小念还在恢复期,他也是病人,身体比你弱多了,每天给你洗菜做饭,大老远送过来,你觉得很好玩吗?」他对我不够苍白的脸色报以嫌恶的眼神,「你一个大男人,这样撒娇,未免太过了。」
「要靠这样证明他重视你,你的伎俩也太幼稚了吧。」
我恼羞成怒,「你少胡说八道。」
谢炎嗤嗤冷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招我用得多了。你还嫩着呢。」
我不由得勃然大怒:「你这种幼稚鬼,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四眼血红,羽毛竖起,好斗的公鸡一般对峙着,门又开了。
妈的,我门上「谢绝访客」的牌子是挂假的吗?
「谢炎,你只拿了汤,忘记带汤匙……」
谢炎一见来人,立刻骨头软了一半,脸上迅速调整成爱妻笑容。这回换我冷笑。
「汤匙哪里买不到,你还特意送来。」
那男人老实地:「我还是想来看看我哥。」
我心旷神怡地「哈」了一声,谢炎笑容僵硬在脸上,从牙缝里说:「他有啥好看。」
我是没啥好看,但在那男人眼里,我脸上就像长了朵花,让他不时要偷眼瞧一瞧。
我们两个都是有点年纪的人了,拉拉扯扯怪肉麻的。
所以只坐在一起,他给我倒汤,我大嚼戒烟糖。并不说话,只偶尔对视。
我渐渐被他那种含情脉脉的眼光看得都快毛骨悚然了。
谢少爷才不管他含的是哪种「情」,一律醋海生波:「这人根本就没病,你干嘛要照顾他!」
「他在住院,需要补身体……」
「我也需要补啊!」
谢炎言辞恳切,手脚却不太正派。真不要脸。
舒念忐忑了一会儿,说:「那个,我来是想跟你说,过几天我们也该回s城了。」
「嗯。」我埋头喝汤。
他们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舒念手术后多留了几日,谢炎担心他被某人觊觎,自然也守着不肯走。我倒好奇谢家管事的怎么能这么闲。
走吧走吧,留得越久柯洛会越开心,我现在内心阴暗,就是见不得他好。
「这么问可能会让你为难,」舒念看着我,「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那边一切也都很方便,工作啊,住所啊,都是现成的。」
我愣了愣。
「如果不喜欢,不用勉强,」他谨慎地,「你可以先来住一段时间,看习不习惯。」
见我没回应,他又退而求其次,「其实两地隔得也不远,你不想来s城的话,我可以每周来看你。但是你一个人过,吃饭什么的就不方便,跟我们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
这家伙真是麻糬一样软绵绵的个性,我又觉得有些烦躁。
谢炎相比之下就不客气得多,「你绑架过小念,我不记恨是不可能的。但你捐了骨髓给他,又是他哥哥。来s城,我不会亏待你。」
当天我就收拾出院了,这个度假的地方并不好,明明嘱咐了不要放访客进来,护士还总是办事不力,连谢炎这种煞气腾腾的也不帮我拦住。
我去找林竟,约他出来喝酒。为了庆祝我「痊愈出院」,他送了我一盒durex。
「大叔,看你最近一直都是大便脸,一定是很久没有**了。」
不过他说得也没错,我近来都没去narcissism消费。像我这种食色性也的人,那方面兴趣居然淡薄了,这真是不好的现象。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跟那些美少年在床上,也觉得心里是空的。
「小鬼,」我戳他脑袋,「我打算去s城了。」
林竟张大嘴,再度口吃道:「为、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我摊手,「我那天色迷心窍了,对柯洛下手。虽说是未遂啦,但他要找我算帐,那我会吃不了兜着走。」
林竟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忧闷,但很快便豁然道:「也没什么不方便啦,又不远,飞过去才两小时,有空我去找你吃饭。再说你混得不好也会回来……」
我曲起手指敲了他的脑袋,「对不起。以前没有好好待你。」
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玩世不恭,不那么张狂,能定得下性来,没有辜负他,我们也许都会比现在要幸福安稳。
林竟做出花容失色的样子,扑上来就揪我脸皮,模仿某漫画角色呼喊道:「你真的是lee吗?把你的面具给我拿下来……」
吃喝之后从店里出来,两人沿街散步。
醉得差不多了,脚步踉跄,指天划地,大呼小叫,十分出丑。
我突然警铃大作,一把抓住林竟,「喂,借我搂一下。」
我迅速一手环住他的腰,亲密又甜蜜地。
最糟糕的就是在你丑态百出的时候路遇心上人。
柯洛正迎面走来。
他手里提着东西,脸颊上微微有些淤青,那天我下手真的太重了。
见到我们俩,柯洛显然很意外,略微一愣神。但彼此脚下都未停,只那么一瞬,便擦肩而过了。我有点想跟他说句什么,只不好回头。
林竟拍拍我搭在他腰上的手,「lee,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吧。」
我哈哈一笑:「胡说。」
林竟看着我正不自觉探进兜里取烟的手,「算了吧,你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我只得干巴巴咳了两声。
「你要是对他肉体之外的东西没兴趣,等你走了,我可真要去追他了。同一屋檐下,这种上等姿色,叫人怎么忍得住哇……」
我立刻掐住他脖子,「你敢!」
有人敢玩弄柯洛,我会把他打成筛子。
既然打算了要走,剩下时间我就忙着和林竟出门玩乐。
这天约去k歌,林竟先到,去订中包厢,麦克风多,我们可以一手一个吼到痛快。
我到包厢门口时林竟正立在门口一副放风状,见了我便大喜过望,「你来得正好!」
「柯洛在里面。」
「我欠钱不还,他正发狂没处泄火,你快来给他顺顺气。」
我一边被往里推,一边还不忘挣扎着问:「奶奶的,为什么是我啊?」
「你皮厚肉粗啊。」
门「碰」地一下关上了,沙发上的柯洛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神情意外。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我在门口僵了一会儿,还是笑道:「hi,你也来了?」
「林竟说约了很多朋友一起唱歌,」他顿了一下,「不过我不知道你也会来。」
林竟这死小鬼在玩什么啊。我有点牙痒。
静默了半天,还是他先开口:「我看是不会再有人来了。」
我笑:「林竟的花样。我看他是想追求你吧。」
「追?」柯洛愣了一愣,笑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追求过呢。」
这个死迟钝的家伙。但认真一想,我也不算真追过他。除了吃他豆腐,吃别人豆腐,死鸭子硬嘴巴,我还干了些什么啊。
我看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心里有些乱。
原本还想着我们说不定会从此冷战下去,也许老死不相往来。但我没料过我会走。
想到以后就见不到他,那些硬邦邦的东西,似乎也变得有些酸有些软。
人之将别,其言也善。我觉得我该向他道歉。
「那天的事,对不起。」
柯洛没吭声。
「是我犯了糊涂,我不该强迫你。」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低头。
「对不起,」安静了一下,他也低声说,「把你伤口弄裂了。我只是本能。」
两人又静了一静,屏幕上是ozone的《dragosteadintei》,中文版被唱得快烂了,林竟一天到晚都喜欢嚷嚷「看见蟑螂也不怕不怕了」,听那「ma-ia-hii,ma-ia-huu」得那么欢快,刚互相道歉过的两人都不禁尴尬。
「你要唱下去吗?」
柯洛苦笑道:「我五音不全。」
这样两人独处,最后的时间,我怕会忍不住想再亲一下他。
下楼结了帐,我用累积的消费点数换了个hellokitty的手表,虽然很不实用,但现在不兑,以后也用不着了。
两人一出大门,就该告别了,他家和我的公寓分别在两个方向。但我说不出口。略微站了一站,柯洛问:「你等下有事吗?」
「我本来跟朋友约了要去蹦级,结果被林竟拉来唱歌……现在还早,仍然可以去蹦,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什么也不怕,就是怕死,死了什么都没了。对我来说,腰上捆个绳子从那么高地方跳下去,就算不死,其实也是找死。这种事情,我从来都不干。
柯洛帮我捆好腰上和腿上的绳子,「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我干笑着看他。
「你没事吧?」他看着我,「脸色好难看。」
这个不难,只要松手,往前一扑就好了。刚才看柯洛跳得那么漂亮,简直像飞一样,我多吃他十几年的大米、面包,怎么也不至于做不到嘛。
「不要怕,绳子非常紧,你很安全。」柯洛在身后安抚我。
我深呼吸了两下,往脚下看看。不看还不好,这一看,我的娘耶,顿时一阵天旋地转,鸡皮疙瘩起了一背。
「我、我……」我终究没勇气,腿都挪不动了。
「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就跳,好不好?」
我死撑着傻笑两声。
「一,二,三……」
「等、等下,你数到五吧。」
「……不如数到十吧!」
听到「十」的时候,我一咬牙,身体往前冲。但没有下坠的感觉。
「lee……」柯洛声音有些无奈。
我冲是冲了,手指还扣着扶栏死活不肯放,掰都掰不开。
「如果实在害怕,就不要跳了,没关系的。」
我定了定神,「你陪我跳吧。」
重新来了一次,柯洛也绑好绳子,然后搂住我的腰,「lee,可以放手了。」
我手指还是死皮赖脸粘在栏杆上。
柯洛笑着:「你不放手是不行的啊。」
我头皮发麻,挣扎着一根,两根,终于把手指完全松开。
身体从高空中落下来,我立刻紧紧抱住他。无边的晕眩。
整个世界都在起落中晃荡,世界是倒过来的,摇晃的,根本不真实。
除了贴着我拥抱的这个人。
我张开眼睛,又闭上眼睛。
「很、很有趣。」我颤抖道,双脚重新碰着地面的感觉还有些晃悠悠的。
柯洛笑着帮我解绳子,看我手抖得跟抽筋一样。
「看起来很可怕,其实玩玩就知道了,这个不难的。」
我知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死都没法放手。但真正松开了,却好像,也还好。
我一直觉得无法忍受看不见他的生活。但是也许,生命里没有了他,除了空虚一点之外,也没什么大不了。
「今天多谢款待,这个给你。」我掏出兑换来的卡通表。
柯洛接过那粉白小猫脸的手表,笑了:「谢谢你。」
「对了,」我转过头,「我明天就要去s城了。你陆叔叔会找到更好的人手来帮你的。放心吧。」
我想我了料得到他的反应。
但是柯洛说:「嗯,我知道。」
我张大嘴巴,不知何时被林竟传染了生吞鸡蛋的可笑表情,「你怎么知道?」
柯洛安静了一下道:「你辞职了。辞职以后公司的公寓会收回,但也没见你另外找住的地方。而且舒念这几天很高兴,他要回去了。如果是跟你分开,他一定会伤心。」
我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好,直直瞪了一会儿眼睛,大声夸奖道:「好小子,很敏锐嘛,你和柯南其实是兄弟吧?」
柯洛「嚇」的一下笑了,摇摇头,「还有,林竟走之前刚告诉我了。」
见他笑,我也跟着笑,跟着摇头,「那小鬼真是大嘴巴。」
原本指望着会看到他吃惊的神情。意外,挽留,不舍,一点愧疚,些微遗憾,什么都好……结果居然什么都没有。
两人面对面站着,我能看到自己脚下被夕阳拉得扁长的影子,看起来很瘪三。
他问:「你会喜欢在s城生活吗?」
我打了个哈哈:「那是啊。我在t城混得不行,但等到了s城,吃喝拉撒都有人照顾,我弟夫又有权有势,万事也有他罩着。我岂有不喜之理。」
他又不说话了。
我们剩下的相处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但彼此只是在百无聊赖地沉默着。跟想象的真是差太远。我可是幻想过他也许会失控,咆哮一声,或者沉痛表情,洒两滴热泪,或者双目如赤,一把抱住我……
不好意思,中年人空虚寂寞的心灵容易想太多。
我逐渐有点心酸起来,叹口气,「小鬼。」
他看着我。
「你会想我吗?」
他还是看着我。
大概是光线变差的缘故,青年的脸看着像罩着曾雾,好像不止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没得到回应,我泄愤地用力弹他额头,「真是没心没肺啊,林竟都比你强。我们好歹也有过一段吧,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
柯洛任我把他光洁的额头弹出好几个红印,只略微抿住嘴唇。
「好了,」我收回手,大声道:「过去种种好比昨日死,昨日像那东流水,奔流到海不复返,忘了也好。你lee叔要去开创新生活,奔向美好明天了。」然后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再,见。」
他又笑了。今天他笑得真多,居然都没有分别的悲伤,但好在有些温柔。
「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再与他客气,也不再别扭,干脆地点头,「也好。」
「我请你喝一杯吧。」
我还以为,因为要分离才表现友善多情的人是我,却想不到其实是他。
喝完酒,回到家,我就豪爽地把他送走了,然后洗刷干净,清点了一下打包好的行李箱数目,上床睡觉。
直到深夜都无法入眠。
我爬起来抱出laptop(笔记型电脑),开机,上网挂着同志论坛的聊天室。夜深人静正是热闹的时候,独睡空床又不甘心枕畔无人的男人们都出动了,或双双调情或独自哀怨,屏幕刷得倒也不慢。
我也化身「男人三八一枝花」,照旧要挑名字可口的来调戏一番,以缓解胸中郁结之气,促进睡眠。
打了几行字,却提不起兴趣。
「花大叔今天不够猛哟。」
「是啊,三八今夜似乎有点萎。」
这些简称只会让人心情更坏,我咆哮了一阵,把会客室弄得乌烟瘴气,导致屡次被踢。我情绪恶劣,恼羞成怒地关了聊天室,开始看同志黄色小电影。
有人在论坛里「密」我:「你怎么啦?」
「遇到不顺心的事,」我想了想,「很不顺心。」
我手指悬在键盘上,却答不出来。这个难友人很好,一定会安慰我。但是我不行。我没法让别人看我的伤口。除了疼痛,还会加倍地羞耻,我这么要强。
他下线前好心地劝我:「睡觉吧,再难过的事,睡一觉就过去了。」
我谢了他,继续看电影。耗眼过度,疲劳酸涩,我不知道我盯着黄色电影的老眼里是不是有眼泪。
过去经历了什么并不会让我软弱,以后需要面对的才会。
快刀斩下只需要一瞬,只是那日后的想念,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一想起来,就觉得,漫长得熬不住。
第二天谢炎和舒念一起来接我去机场。林竟没来送我。我知道他,他喜欢接机,但从不肯送机。庆相逢,憎别离,谁不是这样。
柯洛倒来了,大概是送舒念。这种时候谢炎也不见大方,对柯洛依旧防得很紧,不怎么给他找舒念说话的机会。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以长辈姿态安慰这可以当我儿子的小鬼。
「s城也不远,你来看你家小念的时候,记得给我捎点好东西。好吃的好玩的,记得孝敬长辈啊。」
柯洛笔直地站着,眼睛有些发红。
我取笑他:「你哭过吗?」
他点点头。
「你在喜欢的人面前哭过吗?」
他想想,又点点头。
我笑着拍他脑袋,「真没出息。」
男人该像我这样,无论如何都要潇洒,尤其在喜欢的人面前。
快轮到我过安检了,我叫他:「喂,关于我的不好的事情,你就都忘了吧。」
柯洛低着头,「我知道。」
「知道你对我好。」
我「哈」了一声,接受了这个鼓励奖,摸摸他的头,「客气了。」
他看起来温柔,性子却很硬,就像我一直不敢提陆风的事,而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他只是等着陆风承认。陆风不开口,他也宁可自己是孤儿。
谁也不能催促,强迫他什么。越是敲打,他那层壳越是冷硬,只能用胸口热热地捂着他,等他从壳里孵化出来。
可是我想,我已经捂不住了。
三人都过了安检,我回头看他还在那站着,挥挥手,跟他告别。
他突然说:「lee!」
也仅此而已,机场忙碌的人潮里,没有什么是定格得住的。就像初见时候他的模样,记忆还清晰。视野里他的脸却已经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