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
“这么久了, 你可想通了?”
依旧是这句话。最初的时候,每百年他都会来问她一次,从来就没得到过想要的答案。五次之后, 他开始恼火, 不耐, 甚至很想再也不来问她, 可是, 每到这一天,他仍然会来,甚至, 越来越频繁。为什么?他问自己,是啊, 为什么呢?也许, 因为她待的地方不对, 她把自己绑在三生石上,而这里, 是他日日必经之路,想要忽视她的存在,实在很难。
还是那样。她冷冷的看他一眼,不理会。
“天女你这是何苦?只要再一世——”
“不!”她拒绝着,同时闭上眼睛。
“只要再一世, 便可得成正果, 配享天地——”他把话咽下去, 似埋没掉一个希望。
她, 是度劫的天女。九世了, 她受尽了世间几乎所有的痛苦,只能成全他人, 却无法被人记住。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在过完上一世之后,她拒绝再入轮回,大闹一场之后,她竟用捆她去轮回的捆仙锁硬生生穿过右手,把自己缚在三生石上,个性温和的他被这样的刚烈给吓了一跳,去问阎君,得到了两个字“随她”。为何?他不解,可是,阎君却笑而不语。于是,他一日复一日的经过,一日复一日的看她,她的卷宗,也一日复一日的烂熟于他的心中。
不想吗?不想位列仙班,不想得成正果?看世间苍生,红尘中人,谁不是想的发疯?为何?你要这样放逐自己,就算形神俱灭也在所不息,不为别的,难道不为了——为了……我?崔钰心头一热,这话几乎冲口而出。
“先生不必再费唇舌了。”她居然说话了,干涩难听,她抬起头,眼神冰冷,“我计算过,再几天就满千年,鬼魂千年不曾轮回,定然灰飞湮灭,先生,我终于可以得其所哉了。你要恭喜我才是。”
“为什么!”刚欢欣鼓舞于她终于肯开口的崔钰让她一席话说的通体冰凉,“为什么你这么不爱惜自己!”
她冷冷看他一眼,不说话。爱惜?爱惜什么?救人于苦厄,谁来救我?人性本恶,索性就让他恶到底,何必要去旧赎?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已无力再去面对世人那丑陋的、自私的、不知感恩的嘴脸,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群人牺牲奉献?她不服啊!……
“不!”崔钰大声说,“我不会让你就此灰飞湮灭!决不!”沉吟片刻,他一把抓住捆仙锁,用力拉扯下来,锁链从她手间滑落,她本能一颤,却并未叫痛,只是漠然的看着眼前的青衣男子。
“由不得你!我要你轮回,我一定要你轮回!哪怕搭上我的性命,哪怕天翻地覆,我也要你轮回!”他抓住她,衣袂一振,蓦然消失不见。
天地一色,苍苍茫茫,不知身在何处。
“去吧。”他说,“那女人的寿限已然到了,她腹中的孩子更不会活,可是,只要你去,去借体,她就能活下来,而我,已经改了她的生死簿。”说的轻描淡写。
“先生何必多此一举?”她完全不领情,冷冷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她已经不再哀怜。
“我说了这由不得你!”崔钰攥紧拳头。她为何如此冷漠,难道她不知道,他为此需要承担什么后果!可就算她知道,又怎么样呢?崔钰自嘲着,依旧开始催动法力。于是,她开始飘起来,向那女人飘去。
“不!”她这才挣扎,狂怒的喊,“我不要轮回!不要!”
可是,她的身子急剧的下降,挣扎不过是徒劳,崔钰俯身看她:“去吧,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人间虽然有很多不如意,但,也并非是你所认为!天女,请为了崔某这点热血,这点的希望,珍重自己!”他看着她,已近乎□□的表白着,她会明白吗?
“不!我恨世人!鬼判!你凭什么操控我的命运!”她狂怒地咆哮着,根本不在乎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诅咒这女子,一生孤苦无依,永远都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永远不会有人真心对她,只被人伤害、背叛、利用!我要她记得,世间种种美好的东西,都是与她无缘的!我要她明白,就算再怎么努力,不过是为他人做嫁!我好恨啊!我不服啊——不服……”她伸出右手,血红的伤口触目惊心。
崔钰重重闭上眼睛。
“胎儿没死!”突然有人大叫,“天!胎儿居然还有心跳!”
“活下来又怎样?等她长大知道自己的身世,会怪我们也不一定啊!”另一个医生懒懒的,但依旧凑过来帮忙。
手术室里人又一次沉默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婴儿,将来要怎么生活呢?
“是个女孩!”三十多岁的助产士叫了一声,她很怜惜的看着这个女婴,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突然簌簌的掉下泪来。第一个发现婴儿没死的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是一对夫妻。
“这孩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士抱着孩子走在往婴儿房的路上,从刚才到现在,她已经很用力的打了女婴好几下,可她就是不哭,却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让助产士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婴儿有这样的眼神,如此冷漠,如此苍凉。
“给我吧。”
助产士抬起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是何时走过来的?她看着他,脸上全是不信任。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她一个远房的亲戚,把她给我吧,我会照顾她。”
“这——”助产士本能的抗拒,她凭什么要相信他?可是,男子已经伸出手,温柔但坚定将女婴抱了过去,他低下头,手轻轻抚过女婴的额头,奇迹般的,孩子开始号啕大哭。助产士嘘了一口气,所有的担心都化为乌有。她疲惫的靠在墙上,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啊!人呢?”她尖叫起来,男人,和他怀里的婴儿竟消失不见了。她在走廊里狂奔,喊叫,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可是,却再也寻不见他的踪迹。很久以后,助产士觉得,这就好象自己做过的一个梦,非常清晰,却无痕迹可寻。
“我们去领养个孩子吧。”医生这样劝慰妻子。
“善武……”妻子哽咽着,眼睛里却燃烧着喜悦的光芒。
忘却,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薛临波寂寥的从窗前转过身子,本来,她早已了习惯夜阑人静的独处,可是,她此时却分外的寂寞。
书桌上摊放着一本已经翻得破烂的书,书页泛黄,全部朱笔手抄,古旧的看不出任何年代——也许,薛观潮能够解答这个问题——她翻出某一页,是一张脸谱,其余所有的边角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圆珠笔笔记。薛临波熟悉这字迹,虽已经看过无数次,却每一次都让她的心震荡不已,该如何表述呢?是愤怒,还是悲伤?
“……余观此子,以二十年之经验……头角……隆准……贵而不可限量……惜……福薄命单……有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是谓也……可转他人……薛氏夫妇,焉有此命……得此子者……可得……天下也……”
她看着那张简单的脸谱,两三笔的勾勒,眼角、眉梢却全是自己的神韵。信还是不信?几百年前的古人,为何能画出自己的画像?自己,就是这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绣娘?
“去看,去我的书房,那里有一本书,去看啊!去看你一日不敢或忘的知遇之恩,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日,张创世被警察带走,这样高声叫嚷着。她果然把他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就果真找到了这本书。
《麻衣相术》。看到书的时候她甚至想笑,可很快就再也笑不起来,当她看到“自己”的脸谱和那熟悉的字迹以后,她恨不得当场疯掉,也许会比较容易接受比疯狂更疯狂的现实。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宁可自己一无所知,好过面对这样的事实。”对着张创世气定神闲的脸,她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可他却微笑,端地灿烂无比。
“不,你必须知道,否则,就不公平了。”他思忖着表述的词语,“你知道吗?人是无法独自占有秘密的,他必须要有同党,要与人分享。我的父亲,他选择将这个秘密与他小老婆分享——当然了,她识字有限,野心更有限,也许根本不懂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有另外一个优秀而出色的儿子,他懂了,并且懂得用它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最为象他的儿子,怎么可能会不懂呢?临波——”他靠近她,几乎耳语的声音如同恶毒的诅咒,“你现在还以为你父母的事是意外吗?”
“混蛋!”薛临波脸色煞白,连唇齿都在抖,却无力阻止张创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想,他怕是早就计划好了。”张创世说,“当他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什么,也知道能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于是,他从你家借了钱,开始验证这个传说的可信程度,果然,大获成功。人心皆贪,他当然不会满足这样一点收获,他要做你最亲近的人,得到最多的好处,所以,你的父母便很恰当的出了意外。说实在的,你那时担心过会回孤儿院吧!不用担心,他会第一时间冲出来收养你的——可惜啊可惜,半路杀出程咬金,薛观潮简直就象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头子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我想,他一定很不甘心,才会那么无微不至的照顾你,鼓动我们兄弟跟你一起玩,是想用联姻的方法把你弄进张家;教你做生意,最大限度的参与鼎天的事务……二十年,当年的两百块变成今天的鼎天,马路边帮人算命看相的神棍变成人人景仰的神话传奇——临波,你还怀疑自己的能力吗?有什么是你想得到而无法得到的?虽然,最终的受益者永远都不会是你。天人——这就是天人渡劫——恩被四方,却永世孤苦无依……”
薛临波摊开右手,冷笑道:“可惜,他没有见过我手上的痣,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呢!”
“是啊!”张创世并没象她预料中那么吃惊,耸耸肩说,“老头子死的太突然,大家都为遗产的事闹的不可开交,但是,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注意到老头子握住你手时的异样,尤其,当我见到老头子留下来的书以后,更肯定是他见到你手上有什么,心情过分激荡才猝死。于是,我找来一个术士,要他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看看你手,我本来很愁,怕他永远没机会接近你,没想到你也和我一样放不下这件事情,竟主动找上门去,那个神棍一看,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神经错乱一样对我嚷嚷什么天煞孤星。虽然这说法有点无稽,却令我立即打消了要娶你的念头,虽说你被亲生父母遗弃,养父母更是死的蹊跷,怎知道那就不是你的命运呢?虽有一个命硬的薛观潮,终究不是亲生的,夫妻就不同了,我虽然爱钱,却更爱命……”
薛临波将目光投向门外,绿草如荫,繁花似锦,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张创世说这些如同恐怖小说一样的往事?可是,她却无法离开,任由张创世滔滔的,用一种轻松又恶毒的语气叙说着。
“我和继人达成同盟,他放心的离去,我则专心夺权,我知道,老大向来欣赏你,他一定会去寻求你的支持,所以,我必须要抢在他前面,我成功了,得到了你的支持,接下来的事进行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只半年的时间,他们三家全都败下阵来,我坐上了总裁的位子,这个时候,也就是我想娶你的时候,你的身份固然是重要的一方面,我——”他抬眼看对面的薛临波,目光复杂又异样,语气也有些变化“我——我觉得,我是爱你的。”他仓促的笑了一下,恢复如初,“可惜,不行,我只好将视线移开,很快,我遇到了素滢,她那时总爱摆出一幅冰美人的姿态,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跟你很象,这很吸引我,她的聪明和身份也很吸引我,所以,我们结婚了。可惜,人无完人,她聪明的过分,很快觉察出我对你的不同,加上野心太大,不满足只做张创世太太,这一下更是打翻了醋坛子。我后悔万分,也疲于应付,就在这时候,郭继人回来了,要我立刻兑现对他的承诺。我没办法,也不好自己出面,就叫素滢去找张守成。那知道,郭继人竟把你的秘密告诉了素滢,想从她那里捞一点好处。可惜,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素滢便从那时候开始自掘坟墓。她是自找的。”
“那么——”薛临波直视张创世的双眼,他有一双属于张家人的,漂亮有神的眼睛,镶嵌着这样神采熠熠的眼睛的头颅里,到底转过多少龌龊阴暗的念头?她想着,禁不住发问,“就算我是天人渡劫,可以给身边的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好处,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全世界,可以吗?”张创世突然笑了,笑得异样,有压抑不住的兴奋疯狂从那笑容后面流露出来。
薛临波站起来,再一次看向窗外,淡淡的说:“知道吗创世,你跟这里确实很般配。”
她欲离去,一秒钟也不愿耽搁。
“我们会再见的,临波。”
关门的那一刹那,张创世自信的声音从里面穿出。薛临波并不回头,脚步却越来越不稳。一分钟后,她甚至小跑起来,跑过长廊,跑过绿地,跑过一群看得莫名其妙的人。直到跑出“市立精神病院”的大门才停下来。
并不是疯话。因为张创世根本没疯,一个疯子,怎么可能会利用自己发疯来逃脱法律的制裁?薛临波咬住下唇,竭力让自己忘掉,可是,记忆就如同野地里杂草,一日复一日疯狂的长高,占据她全部的身心。
那些鲜血,那些愤怒,那些怨怼,那些悲伤……用尽千年也无法消弭,可是,为什么要让她,让薛临波来背负呢?天人渡劫,不过是渡这化不开的怨气罢了,她嘲讽一笑,世上本不该有薛临波的,可既然有了薛临波,为何不能过她薛临波的日子?
哥哥,观潮。永远不会老,永远守侯着她的观潮……一手缔造了她的观潮——她无法恨他,也无法不恨他,或许,她该恨霍炎,是他的到来打乱了一切,让她不得不从梦中清醒,甚至,她是该恨自己,假如她不曾去芝仙峰,那狐狸也只会如千年以来一样在那里守护着自己的罪过和功绩,苦苦思忖永生对自己的意义,又或者,她该恨那班无缘无故坏掉的公车……因缘因缘,她又怎么能恨,怎么能怨?
那夜,霍炎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张创世被带走,铜镜锵然掉落,而霍炎,却再也寻不见了。后知后觉的薛临波,三天之后,突然觉得心痛,痛入骨髓,痛得她无法再回避这个事实,她在思念霍炎。
她思念他,他的笑容从她目所能及的各个角落蔓延出来,直至将她淹没。她思念那只该死的狐狸,那只将她害死,又替她报仇,用尽一生帮她赎罪的狐狸,可她并不是“她”啊!怎知道,他的牵念,他的一切作为,是为了她?白衣庵里的观音,并不是如今的薛临波,而是她——薛临波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可救药,这时候居然还在为这些计较不休。不是吗?不管是谁,无论是谁,她这一生,都会如今夜一般孤单的过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是说,薛临波有足够坚强的神经,可以坦然接受所有发生的事情?……
可以吗?
可以吧。
她惊讶的抬头,薛观潮笑吟吟地站在桌边,一如往常,似乎从未改变。
“哥……”她及时咽下冲到嘴边的称谓,“先生,好久不见了。”
“三个月另十八天。”薛观潮藏在灯影里的笑容微微一滞,细微的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似乎,发生了很多改变。先生?我还以为我依旧是你的哥哥。”
“说笑了。”薛临波仰头细看他的脸,“我不敢奢望有您这样的亲人。”
薛观潮不禁握住她的手:“你怨我,我亦无话可说。我不该私心太重,要留在你身边,参与你的人生,假如不是我,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何必自责?先生,就算您断尽一切恩怨情仇,也无法判断人心,临波不怨不恨,毕竟,若没有先生,就没有今日的临波。”
“没有我,临波只怕会更开心快乐。”薛观潮轻声道,“——其实临波本应是普通的女孩,我不该屡次三番的出现,更不擅自在你眉间封印——我本想世人愚昧,怎会看破我的封印?是我错了,我多余的好心,竟害死了薛家夫妇,害你孤苦——临波,本无所谓天人度劫,更没有天煞孤星,你相中带贵气乃是我的法力,你手上的红痣,是你自己所为”他扳开她右掌,声音恳切,“别再为了它苦苦纠缠,它不代表什么,只是——只是——”他心情激荡,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爱她,是吗?”薛临波突然发问,薛观潮错愕万分,再想不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她?为什么是她呢?薛临波似乎看穿了他心思,说,“是的,她,而不是我。先生还不明白吗?她是她,而薛临波是薛临波,我们根本不同,为什么,要用她的誓言来困着我?为什么,甘冒不讳来守着我?先生是看不透啊!先生所以看不透,是因为爱她。爱她,而不是薛临波,就如同霍炎,他也是看不透,竟会为了千年后一次相逢而追随过来,苦苦纠缠这一世里的薛临波,怨的,恨的,想的,念的,却是那一世里的了因。”她抽出自己的手,分外心灰。往日斗志昂扬,今晚全部烟消云散。
霍炎,她果然想着霍炎。薛观潮了然一笑,终于,千年一错,自己终究对了一回。
“他会回来。”他拥住妹妹的肩头,甚至希望永远不放下手来。这是自己从小看大的女孩,如此鲜活而真切的生命就在眼前,自己竟然视而不见啊!那一颦、一笑、喜怒嗔怨,点点滴滴,汇聚成现在这样平静而超脱的女子,临波,临波,你的生命终得解脱,而我,却永远失去了——
薛临波心中一动,他说谁?霍炎吗?她刚想发问,却觉唇间一暖,如同羽毛轻拂,她还来不及思忖那是什么,双肩一松,再也寻不见薛观潮的下落。
“哥哥。”她喃喃着,试图微笑,腮边却落下一滴清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