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流岚也顾不得换朝服,只随手扯了一件袍子披在身上,就随着宫中派来的人来到宫中。
郭尚忠就守在大殿的门外,身旁半跪着一个舞女,正在一面抽噎着说着什么,一面低低的哭泣着。旁边再没有别人,连应该整夜站在这里的侍卫都不知去向。偌大的宫殿显得越发的凄凉。
薛流岚在大殿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住脚步,随着而来的李彦也跟着站住,周围的情况入了眼中,心里早已经起了疑惑。
“太子。”李彦低声道,同时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这里一切的不寻常都隐隐的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让一向镇定的李彦都不由得觉得毛骨悚然。
薛流岚负手直立着,目光直直的落在不远处的大殿上,未曾系上带子的长袍随着夜风来回的摇曳,入怀的冷风有些凉,可他恍然不觉。
“太子?”李彦没有得到回答,只得上前一步,同时略微提高了些声音。“这里,实在不似寻常。”
“我知道。”薛流岚淡声应道。
“莫非……”李彦并没有将他的猜测说出来,但他知道,薛流岚心里明白他要说什么。
深夜传出凶信,薛流岚只身入宫,身旁只有一个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陪着,若此时有人对薛流岚和他动手,那么无疑两个人都会凶多吉少。
难道是皇上对薛流岚起了什么疑心,一定要只他于死地吗?猛然一个想法撞进李彦的脑子里,让他陡然一惊。
薛流岚平静的看了李彦一眼,半晌才道:“李大人,你先回去吧。”
“太子!”
“从这里继续向前走,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薛家的家务事,与李大人没有关系。”薛流岚凝视着正对面的大殿,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
“太子将我李彦当做什么人了?”李彦皱着眉头扬声道。“既然太子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定然也要以国士之礼报答。”
薛流岚闻言,收回目光放在李彦身上,他的眸子沉静而深邃,仿佛是夜里最远处的星空,一望无际,带着让人恐惧的未知。
“李大人,你的手上还有颜灵甫那些人的性命。这天要变了,他们还需要大人你的保护。”薛流岚说得很平静,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死的。
郭尚忠绝不会假传皇上遇刺的消息,而遇刺之后宫中如此宁静,就只能说明,皇上已经不治身亡了。至于这其中曲折,刺客究竟是谁,薛流岚并不清楚。但他知道,一定与郭尚忠脱不了干系。
说完,薛流岚转身就向着大殿走过去。
“太子。”李彦不放心的在薛流岚身后唤了一句。
薛流岚停住脚步,并没有回头:“虎毒不食子,况且我是父皇亲口立下的太子。”
话音才落,薛流岚已经抬步离开。
李彦已经明白薛流岚话中的意思。若是皇上真的想要杀了薛流岚,就绝不可能先将他立为太子,助长他的势力。
然而李彦不知道,薛流岚之所以笃定皇上不会杀他,并不是真的因为虎毒不食子,而是册封那一天,皇上曾经对他说过,如今在这世上,薛流岚是慕容皇后留给皇上最后的念想。
“老奴见过太子殿下。”一见薛流岚走近,郭尚忠连忙上前双膝跪在地上。“还请太子殿下主持大局啊。”
薛流岚疑惑的看着地上的郭尚忠,鼻子已经闻到了从大殿中散发出的血腥味道。
“郭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流岚强作镇定的将郭尚忠扶起来,眼睛却瞟向一直跪在一旁哭泣的舞女。他认得出,这个舞女是父皇极喜欢的。因为她不仅会跳《与归》,而且与慕容皇后也长得有五分相似。
“老奴也不是十分清楚,听到叫喊声过来的时候,就只看见这丫头在血泊中哭了。”郭尚忠着急的说着,一面伸手指着身后的那个舞女。“还不过来见过太子殿下。”
“奴婢,奴婢见过,见过太……太子殿下。”
薛流岚的眉头越锁越深,上下将面前这个教坊舞姬打量了一番。想必今日父皇又传了《与归》之舞,这女子身上的彩练正是跳《与归》的装扮,然而淡紫色的衣衫上满是血迹,斑斑点点的已经变成了深红色,沿着那血迹斑斑的裙裾向上看,那女子的右臂被利刃撕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连你都伤得如此,看来刺客是真的打算半个活口都不留啊。”薛流岚指尖点在那女子伤了的手臂上,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那白皙手臂上的伤口,心微有些凉。
“还不快和太子殿下说,到底怎么回事?”郭尚忠在一旁低声催促道。
“啊?哦,回太子殿下……”那女子才开口就被薛流岚挥手止住。
“刺客有多少人。”薛流岚的声音有些冷,目光直直的盯在那个高高在上,已经瘫软在龙椅上的男人。
踩着兄弟的骸骨登上皇位,为了权势伤了一个爱自己的女人。父皇,这一生若是重新来过,你还会如此选择吗?
“十五个。”那舞姬怯怯的回答。
“十五个?”薛流岚重复了一遍,目光狐疑的在郭尚忠的脸上晃了一晃,最后又定在那舞姬的脸上。“记得如此清楚?”
那舞姬被薛流岚看得有些不自在,转开了眼睛低声道:“奴婢当时挨了一刀,躲在一旁假装已经昏死过去。”
“你看见那些人的脸了?”薛流岚全然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声音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嗯。”那舞姬点头。
“好。”薛流岚哼了一声。“郭公公,宫中的侍卫呢?”
“回太子殿下,老奴派他们去搜查刺客了。”郭尚忠低眉顺眼的回答。“您看,是不是先让皇上的龙体安稳了?”
薛流岚又看了一眼自己父皇的遗体,点了点头:“你去办吧。顺便带宫中的画师来,让她形容一下刺客的长相,以便抓捕刺客。”
“是。”郭尚忠垂下头,掩盖住自己诧异的表情。
虽然皇上间接害死了慕容皇后,但一直都对薛流岚很好,而薛流岚即便是对邓皇后不甚恭敬,却也一直对自己的父皇很好。可为何,如今皇上死了,他却只是平静的接受?甚至话音中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听不出?
“郭公公还有什么事?”薛流岚见郭尚忠躬身站在自己面前许久,淡淡的开口问道。
郭尚忠一惊,忙道:“老奴想请太子殿下节哀,千万要保重身子。”
“我知道。”薛流岚木然点了点头。
这时候派出去的侍卫已经陆续回到自己的位置,等候下一步的命令。每一个人都静默不语的看着薛流岚。
“派人发丧讯。郭尚忠,具体该做什么,你看着办就是。”薛流岚扬了扬头,将眼中的泪水忍了回去。
“是。”
“小丁子。”薛流岚仍旧看着天空明亮的星星,想起小时候母后给他讲过的故事。天上的星,人间的魂,如今父皇也该和母后团聚了吧?
小丁子默默的走到薛流岚身旁,躬身听着吩咐。
“你去接了慕容瑾到昭阳宫。”
“是,爷。”小丁子抬头看了一眼薛流岚,然后顺从的转身离开。心里想着,这个时候,爷心里一定很难过,不然,这么晚了也不会折腾起太子妃的。
所有人都散了,郭尚忠和那个舞姬还站在门口,大殿中还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体。她们在几个时辰前还是活泼可人的女子,可转眼间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们都是孤儿,没有人祭拜,所以就连个诉苦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今天,你做得很好。”郭尚忠直了身子,手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
“完成公公的命令,奴婢在所不辞。”那舞姬赶忙跪下道。
“嗯。”郭尚忠满意的点点头。“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忠于我,等这件事情了解了,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多谢公公。”舞姬深深的叩头下去,隐隐能够听见额头撞在地面的声音。
郭尚忠得意的笑了笑,抬起头看着薛流岚离开的方向,笑容渐渐变得有些狠辣。
既然当初选择薛流岚是为了能够找到一个傀儡,如今他怎么能让一个傀儡有反噬的能力呢?
慕容瑾接到小丁子的传话吃了一惊,手臂一抖,怀中的孩子也开始哭个不停。
“乖,乖,不哭啊,不哭。”慕容瑾轻轻晃着孩子,一面问小丁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上遇刺身亡?”
“回太子妃,千真万确,奴才是亲眼看见大殿里面横七竖八的躺着很多尸体,皇上的龙体就倒在龙椅上,胸口有伤,还流出了很多血。”
一剑毙命,绝不是普通的刺客。慕容瑾冷笑了一声,与一旁的翼对视了一眼。
“那薛流岚呢?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个时候他在昭阳宫做什么?”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太子就吩咐奴才来接太子妃去昭阳宫。”小丁子有些焦急的看着慕容瑾。
慕容瑾跟着小丁子来到昭阳宫的时候,整个宫殿都是漆黑一片的。原本自慕容皇后仙逝之后,这里白天就鲜少来人,更不用说这半夜时分。看来,薛流岚是安心不想惊动任何人的。
“小丁子,你先回去吧。”慕容瑾停下脚步转身对小丁子道。“明日还有很多事情,你回去和凝碧准备一下。”
“是。”小丁子遵命退了出去,将慕容瑾一个人留在昭阳宫的门口。
足尖点地,纵身跃起,接着脚踏在墙壁上的力道接连几个起落,慕容瑾径直来到昭阳宫的一个偏殿。她记得那里面有很多皇上画给慕容皇后的画像。薛流岚此时心中难过,应该会来这里。
果然,慕容瑾的手才搭在门上,就听见里面低低的传来薛流岚的声音。
“你也很喜欢翻墙而过。”
慕容瑾推开门,进入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凭借着外面昏暗的光亮,勉强能够看见坐在地上,背靠在桌子上的薛流岚。他的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垂着头静默的坐着。
“母后也很喜欢吗?”慕容瑾走到薛流岚的身侧,俯下身坐在他旁边。
“母后喜欢偷偷带我出宫,每次回来晚时都会这样翻墙而过。”薛流岚闷了声音回答,鼻音很重。“有一次回来的时候,正好被父皇抓了个正着,为了这个,父皇还和母后大吵了一架,最后母后妥协,答应以后若是出去一定会带上侍卫,父皇才罢休。”
慕容瑾看不清薛流岚的表情,只得半跪在他身边,伸出手抚在他的脸上,触手温热一片,沿着他的面颊一直滴落在她手中。
“薛流岚。”慕容瑾咬了咬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样落寞的薛流岚。
“可是,那些侍卫都是饭桶,父皇心里也清楚。其实,父皇一直都很关心母后,只是因为朝堂上的关系,他不敢表现出来。压抑着,到了最后甚至自己都以为根本不爱了。”
“人死不能复生。”慕容瑾半晌才轻声说道,一面伸手将薛流岚的头放在自己的肩头。“这里就只有你和我,发泄出来会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