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6章 天若有情

战争是最后的手段,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于刀剑。

姜望今日已言尽,若无人听,便以剑鸣。

今拔剑!

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真君,对阵中央帝国最强大的天师。

长相思对希夷剑。

人们看到姜望站在那里,血犹滴落,身如剑脊。

“彩!”

最后排的斗昭直接站在了椅子上,昂首飞发,旁若无人。仿佛天下是今日为他戏,诸方都是台上的角儿,独他是那超然局外的看官爷。管不得戏里的恩怨纠葛,前因后果,他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喝彩就喝彩。

姓姜的平时是挺讨人厌的,但今天确实有样子,他斗某人何吝一声赞叹?

重玄遵嘴角噙笑,不发一言,但抬手掸了掸如雪的衣角,施施然起身。他自台下看台上,红尘浊浪,苦海翻滚,而白衣如舟,墨似点瞳。今见姜望如此,亦如饮甘——他突然很想喝酒。

黄舍利直接一跃而起,跨过宽阔的看台,落在了宫希晏身后。靴子稳稳踏地,敲击地台如缶,脖子上戴着的普度降魔杵,随之飞扬又落下,凶恶又慈悲。

她双手撑着宫希晏的椅背,光明正大打量台上的姜望——

绝巅之后,像是更有滋味。

但这滋味,又不仅是因为绝巅。

此间乐,谁能知?

剧匮早就停下了他的笔。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若是没了,他把考核幻境设计得再公平也是无用——当今并没有第二个人有姜望这样的决心和号召力。

他很明白吴宗师为什么不表态,但作为他剧匮个人,作为太虚阁里的其中一位,有某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此刻站起来。

只为那一句“公道岂能只在人心!”

这是先贤之所以立法,这是那个“苦役而后能苦学”的剧匮,毕生之践行。

在这天下之台,他虽不能代三刑宫而言,却要为剧匮而立。

这个太虚阁里最没有表情、最不知道变通、年纪也最大的阁员,像一颗钉子一样,笔直地钉在了那里。

钟玄胤的笔就没停过,这会一边刻写一边起身,身似铁,笔如刀——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秉史笔如铁,今日所书,一字不易。后来者当尽知,无谬矣!

史家并不评断对错,但记录是对不屈者的歌颂。

万古以后看如今,他相信今天的姜望仍能赢得掌声。

秦至臻黑衣黑发黑刀,却是在钟玄胤之前就已经起身。

他是个厚重的性子,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得很清楚,深思而笃行。但这时候实在不需要怎么想。

毕竟贞侯已经代表秦国表态,在前排都只差拔刀。

他只需要问自己——

你希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所以他站了起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姜望提出的那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姜望的先生,但他知道,今天姜望给他上了一课。

上次也是在这里上的课。

漫漫修行路,抬头即高山,道不孤也!

苍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裹在长袍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也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从未真正死去,因为年轻的声音一直在响起。

他们在这种场合的态度不由自主,但不妨碍他们致以敬意。

坐在最后排、本该仅作为治水大会旁观者的他们,就这样一个个地站了起来。

整个观河台,如此巨大的观礼席,只有零零散散的这些人。

前排和后排,泾渭分明。

前者掌握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权力,后者渐次起身,如长河之浪向前涌。

滚滚长河,多少时光,换了人间。

斗昭不能替屈晋夔代表楚国的态度,重玄遵不能替阮泅代表齐国的态度,就像苍瞑的沉默和涂扈的沉默并不相同……但他们现在一个个地站起来,就像是在漫长无声的夜晚里,苦心未负,万物发生。

这是一种雨后春笋般,全新力量的宣称。

这绝不是能够被这个世界忽略的姿态!

直到此刻,静坐在彼的李一,才悠悠地回过神来。

一件白衣,一根白色的发带,一柄剑。发垂肩,质不改。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坐姿几乎没有变过,会上发生的一切,他似乎也并不关心。

但他毕竟是听到了那些话。

他安静地想了一想,然后也……缓缓起身。

这个动作太简单了。

但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应江鸿的眉头挑了起来,他提着那柄血迹新鲜的长剑,回过身,看向李一。他自台上看台下,面上表情无几分:“太虞真君,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站起来吗?”

李一“嗯?”了一声,略带疑惑的轻轻抬眸,而后疑惑散去,复为清亮,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于是他说道:“如果福允钦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情,他就不该死。”

龙虎坛主东方师,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不让自己有什么意外的情绪表露。

他感到李一是在答非所问——杀福允钦的理由,难道是因为福允钦该死吗?

但李一的回答虽然简单,又分明很认真。

景国的内讧?

道脉大罗山和帝党的矛盾已经控制不住,裂隙在国境之外蔓延?

景失其鹿吗?

魏国应该如何把握机会?

这一刻他想了太多太多,他不得不想。

各国势力的代表,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都在想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义,想整个天下的局势,想各种利益的分割。

但应江鸿却明白,李一真的只是在想——福允钦该不该死。

倘若景国决议让李一去杀福允钦,李一大概率也不会犹豫。

但此刻他只是觉得姜望说得有道理,福允钦不该死,他就站起来。

是一种完全在事外的心情。

真是年轻啊!

一群年轻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应江鸿的反应。

就连最激烈的许妄,此刻也静声。

唰!

应江鸿在这个时候,反倒归剑入鞘中。

“姜真君既然口口声声说‘公道’,不知姜真君所认为的公道是什么?”他边说边回过身,再次与姜望对面:“所谓‘公道’,又究竟是谁的公道呢?”

“公道不是专属于谁的公道,公道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于君于我,于人族于水族,放而皆准。”姜望提剑在手,对应江鸿拱手:“感谢南天师能够不计较年轻人的冒犯,愿意给我一个论道的机会。中央帝国的气度,令姜某心折。愚虽鲁钝,愿与君言。”

许妄眸光如刀,恨不得扎在姜望屁股上,令他吃痛之下,一剑捅向应江鸿——大家都在支持你,你怎么不勇往直前,倒是在这时候讲起了礼数?

宫希晏愕然片刻,摇头失笑。

跟旁边这些老东西斗争久了,几乎以为这世上只有一种复杂的思考方式。差点忘了,姜望的诉求,与他们有根本性的不同。

应江鸿抬眸道:“便与天下言!”

虽然许妄拔刀相助,宫希晏旗帜鲜明地支持。

但姜望的想法,和诸国的利益,并不在一边!

秦国也好,荆国也罢,都只是为了利用长河龙君反叛一事,在景国身上宰割利益。他们作为国家体制降化在观河台的代行者,根本不在意福允钦是不是该死,一应选择,也根本与水族无关。

而姜望只是要维护他的道理,只是想把自在人心的公道,阐之于口,或者阐之于剑。

他并不是要与景国为敌,也不是一定要与应江鸿交手,论证他的修行和力量。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可以争取,谁只能斗争?

应江鸿看得非常透彻,所以他许妄也斩得,宫希晏也斩得,却让姜望言。

“今天既然是治水大会,我们就说说这条河上的公道吧。”姜望开门见山:“我欲一论,长河龙君!”

“长河龙君不是已经定论了么?”应江鸿问。

“长河龙君举叛旗而受诛,这是定论。”姜望道:“但我想论一论,这位长河水主的一生。我想问,祂是否失德,是否失义。”

“我以为这是不必要讨论的。”应江鸿道。

“敢问天师,长河是谁之长河?”姜望问。

“自然是人族的长河!”应江鸿道。

“长河龙宫拥兵几何,有良将几员?”姜望又问。

应江鸿微微抬头。

姜望自己接话道:“长河龙宫兵额不满千,仅为龙宫仪仗。良将并无一个,我想吊在这里的福总管,也并不懂得战争。”

他继续道:“诚如诸位所知。长河龙君在事实上并没有水君的权柄,那么应该谁来承担水君的责任?我想,是那些分割了水君权柄的存在。”

他看着台上台下的这些人:“是在座的诸位啊。”

“敖舒意失德吗?”

“德柄不握,谈何为失。”

“敖舒意失义吗?”

“义有先后,谁先弃之。”

“我就直言了——”姜望直身在那里:“是烈山人皇没能履行祂对长河龙君的承诺,才至于今日!”

轰隆隆隆!

时空响彻。

长河激荡,观河台似乎摇动!

被吊在刑架上,又绞碎了舌头的福允钦,本已愤怒到极致、恨到极致,也痛到极致。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有眼泪流出来——

龙君死时,他不曾泣。被吊在这里等死,他不曾悲。

可此刻,泪和血,混了满面。

涂惟俭几乎已经坐不住了,惊骇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本以为姜望说那句“毋使景帝失德”,已是天大的胆子。

现在看来,那才到哪里。

此人连中古人皇都敢议论!

“你是否——”应江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太僭越了?”

连当今景天子、齐天子这等君王,都最多是以人皇自比,没哪个公开说过一句人皇的不是。

三代德昭,乃有人族天下。

今时今日人族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三位人皇奠定的基础。

姜望何敢如此?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里,坦然迎接所有的审视:“直面人皇之错,并不会损坏圣皇的德行。饰人皇之非,才让祂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祂的伟大已经无需再昭显。但祂也不能事事周全。”

“我对烈山人皇充满敬爱,我相信祂有一以贯之的理想,并为之奋斗了终生。但祂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祂也有力不能及时。”

“昔者烈山人皇自解,大益天下,是说群龙无首,天下大吉,是愿人人如龙!”

他问:“若我觉得这件事情是错的,却不敢指出来,我是祂理想的后人吗?这会是祂理想中的未来吗?”

应江鸿看着他。

许妄看着他。

宫希晏看着他。

每个人眼中的这个人,或许都不一样,或许都相同。

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年轻的自己。

关于“理想”,关于“相信”,只能存在于年轻吗?

长河龙君相信理想,相信承诺,相信了数十万年。

姜望说道:“身为至高无上、永恒逍遥的超脱者。却自愿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而驭长河,数十万年定风波,此等功业,人皇之下,谁能相较?”

“长河腾身,冲击九镇之时,我正在天人状态,一念而察天下。我见得长河两岸,洪流未伤一人!我见得人皇之玺强镇,祂不曾还手!”

“诸位扪心自问。倘若长河龙君一心为叛,弃绝人族,两岸百姓可能幸免?”

姜望仿佛钉在高台上,沐浴在天光中,脸上竟有悲色:“我想是因为,祂虽然失望透顶,虽然认为自己当初做错了选择,要用性命为海族保留希望——但祂对普通的人族百姓,仍有怜悯。祂治河数十万年,也守护了人族数十万年,祂有感情!”

彼时我是无情之我,所见却是有情之龙君。

于斯为叹,岂能无言?

高台之下,姚甫起身。

这位典世之剑的创造者,抚掌一合,长声叹道:“我听闻所有关于超脱者的伟大描述,都不及这三个字有力量——有感情!”

龙门书院矗立在长河边上多少年,龙君待人族如何,龙君是怎样缄忍,他看在眼中。

人皇有情,所以三代继死。

超脱者本可以不死不灭,即便是在妖族天庭统治的时代,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为什么他们要舍生忘死,耗尽一切来斗争?

天若有情!

应江鸿深深地看着姜望。

长河龙君反叛一事,事实脉络其实是相当清晰的。

敖舒意之心,过往的数十万年,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那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

时间的重量足以填埋山海,敖舒意却枯坐龙宫,万年又万年。

然而……

这些事情,谁不知道呢?

有些人清楚但不言,有些人欲言而无声。

“情有可悯,罪不能容。”应江鸿道。

姜望道:“既然情有可悯,其罪已刑,就不要再斩祂身前之名。”

“姜真君的意思我已经尽知了!”应江鸿淡声道:“我只问——昔日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今朝六位天子镇杀龙君,水族能不怀恨?再问姜真君,水族若叛,谁来担责?”

“唔!”福允钦喉咙深处发出这样的声音,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诸位且等一等。”姜望说。

应江鸿今天一再地意外:“等什么?”

姜望仰看天际:“我去钓一条鱼。”

说罢他纵身一跃,就在所有人的注视里,一路登天。

第820章 人为刀俎第2201章 长枪空握,何日朝鸣(月初求保底月第1447章 天外之楼,无木之山(为盟主翡冷翠第1426章 ?祸斗第862章 今日果第1413章 永不能忘第1214章 观尸(求月票)第213章 人生真的……(大家新年快乐!)第863章 昨日因第192章 生来如此第412章 涟漪第2235章 白玉之瑕第681章 锁龙关第1114章 ?诚而近伪第1474章 虚幻和真实的边界第2390章 世上已无龙宫宴,何及天宫坐客多第2234章 公义为谁执第697章 哀荣第170章 致死之因第十四章 交汇在全世界的上空第2380章 使此镇如不周第180章 豪掷(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2/3)第979章 镜花 (为盟主林又雪加更)第1097章 ?丰城第五十八章 往生第1774章 彼世此世自相隔第十一章 曾记否,仙人问道第2284章 虚空生隙第1500章 一剑已惊鸿第1708章 一生负气对斜阳第765章 成长第1399章 ?给你我最后的信任第1108章 蕞尔小国第483章 炙火骨莲第422章 “一箭穿心”第656章 恨天不公第七十四章 叶青雨第1868章 众生有憾第411章 日暮第1002章 ?仪制令第286章 乌祸之烈第2358章 壮我宏声第1278章 ?消失的天骄第636章 好眠第一百零一章 长河无波,心生风雨第646章 斗勉第1650章 楚人来书第991章 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为盟主陈第2224章 寿星嘉贺, 阖家健康第666章 灵空殿第1302章 生不辞颜第2169章 使人秋思如乱絮(求月票)第2228章 遗计(月底求月票)第1792章 众妙之门第572章 想法第609章 长夜第2264章 叩门第一百零三章 长河清波曾照影第十三章 人似秋鸿有来信第1910章 一勇之夫第1306章 怪石山谷第1152章 归去来兮第十四章 此乃剑中天子第九十七章 太虚会盟第2221章 山上的人,在此下山第2372章 如海也如镜第1702章 论功论德第177章 胜者(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1/3)第八十四章 独自洄游第640章 将心照谁第764章 失算第1294章 星河微澜第929章 一介武夫第1830章 此生如在戏台第1240章 抚宁(为盟主陈泽青加更!)第388章 不请自来第1041章 ?不负良宵(为盟主大红橙子皮加更第十一章 相安无事第1668章 不敬者死第七十一章 天地广阔无拘也第2186章 朱雀燕文第1099章 鹤唳(为盟主20181004211950939加第422章 “一箭穿心”第922章 难言胜负第346章 神道第618章 亲与友第2424章 登山步步难,山崩一世轻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所见的风景第384章 古今多少事第487章 幽天晚上八点更新第272章 你一定要找到我第2261章 康庄大道第1270章 ?执迷不悟第六十二章 王命不止(补假还更2/4)第391章 人道之剑第1181章 ?相见应一笑第803章 物是人非第315章 十步之内第2279章 天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