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4章 唾沫也算刀

腊月九日的太虚阁,座无虚席。

这是道历三九二九年的最后一场太虚会议。

已经太久没有聚集这些人,而他们的气息又太强烈,以至于古老的阁楼竟然显得有些拥挤。

钟玄胤略显惊讶地坐在那里,握着刀笔,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人。

从来只有他和剧匮,是每会必至的。

一个严格法矩,一个每场都要记录。

当然,这也是他们的修行方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修行是勤勉的。

到了洞真境界,进益甚微,且道途长远,宜稳扎稳打。又不是谁都能像姜望一样,一路不成又一路,一山又比一山高。

“钟先生,你像是握着匕首要捅我。”坐在对面的姜望,表情很有点严肃。

钟玄胤‘呵’了口气,用刀笔敲着竹简,就像用厨刀敲击砧板:“史笔如铁,做坏事就是会被笔刀割。姜阁员可要小心了,不要叫老夫抓着什么错处,不会为你隐。”

姜望大手一挥,十分豪迈:“姜某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先生尽管记下!”

“姜真君当初在临淄名馆,枕着美人大腿研究道术,还一个个试音,与八音茶作对比,要她们品评——这也要记吗?”钟玄胤问。

场上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姜真君早就名动天下了,他的陈年往事不免一件件被翻捡出来。当初有幸被姜真君点来奉茶以研究八音焰雀的姑娘,现在都是各馆头牌。姜真君留栈诸馆的细节,也一再地被讲述。

即便如此,钟玄胤随口就能来,也是真做过详尽调查的!

这是写史呢,还是个人传记?

有理由怀疑,那个满篇瞎扯、似是而非的汝卿居士,说不定是钟玄胤的笔名。

别看这老小子成天一本正经的,治学治功,天天说什么“笔若千钧字不易”,搞不好背地里写野史,野得很呢!

“笑什么?”新晋真君的姜某人很是跋扈,按剑巡视一圈:“看谁敢笑!”

李一被波澜扰动,略显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姜望立即道:“你除外,我看到了你没笑。”

斗昭最不惯着这种人,当即拔身:“昭爷笑了,你待如何?!”

姜望恶狠狠地盯着他:“下回我也笑你!”

众人皆笑。

治史历功、洞明古今的钟玄胤,心中颇有感慨。

太虚阁最初建立的时候,只是为了规范对太虚幻境的管理。是诸方势力互相钳制下,一个分割太虚事权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亦是现世势力格局的延伸。

诸方彼此监察,彼此掣肘。这座太虚阁楼,又何尝不是另外一座天下之台呢?

上台的都是年轻人,在规则之下,为自己所属的势力而争。唇枪舌剑有之,拔刀相向也不少。

这里无非是一个微缩的国家战场,各自为利益按剑。

天下之会,诸方之约,无不如此。

但渐渐的,太虚阁这里,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变化。

该争的或者还是会争,但也不再是那么纯粹的利益的切割。

大家在这里,越来越多的会讨论太虚幻境,讨论天下苍生,讨论现世未来,讨论对错。

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发生?

钟玄胤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过很久。

最后他想到了答案。

因为“上台的都是年轻人”。

且都是各国最优秀、最顶级的年轻人。

他们性格不同,风姿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

都是能够把控人生的强者,一路走来无不验证了自我,都极有主见。

他们并不固从于过往教条,还未被潜规则驯服,他们做人做事的准则,往往遵循于自我的觉知,而非他者的规训。

通常是“我想”,而不是谁来宣之于口的“你应该”。

生活在这样一个高速变化的时代,太虚幻境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

他们都从“甘为人下”的石阶走过,都知道虚渊之是如何变成太虚道主,纵然不认同虚渊之的理想,也该心怀几分敬意,有所触动!

他们都还年轻,都有一颗滚烫的心,暂还未被世事磋磨得麻木。

而太虚阁中,还有姜望这样一个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不断创造传说的人。

抬眼就能看到不同。

即便是斗昭这般眼高于顶的人物,有时候也不免会想——姜望会怎么做?姜望为何如此?

太虚幻境的扩展,《太虚玄章》的开放,加剧了变化的产生。

这种太虚阁内潜移默化的变化,在治水大会上体现得格外清晰。

那一天的观河台,他们在后排渐次起身,向这个世界表达,他们所认可的未来——

吾辈诚知此世有不足,而有志于未来也!

从那天之后,太虚阁员们的相处,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转变。

就像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成为了并肩携手的战友,不仅仅是在对抗异族的战场上。

几个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成长经历的天骄,在太虚阁里相处,彼此影响,对于未来,有了某种相近的期待。

那种感受大约还不够清晰,也不曾言明。

但或许可以称之为……理想。

至少是理想的雏形吧!

钟玄胤的感动很快就被击碎了。

因为站起来的斗昭,顺便就发起了言:“难得今天人这么齐,也别浪费时间了,我来讲两句——”

秦至臻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斗昭蓦地转过头去:“那么好笑吗?不服练练?”

秦至臻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斗嘴他是慢了点,要不要干仗,他反应还是很快的。

太虚阁里瞬间刀气弥漫,纵横交错无休止。

钟玄胤拿着刀笔,一笔一笔地将这些刀气划掉,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要靠这些动不动就干仗的黄口小儿,实现所谓理想,自己是有多天真啊?

那边姜望去拦斗昭,黄舍利去拦秦至臻,好不容易才阻止了这场斗殴。

重玄遵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

李一神游物外。

苍瞑仿佛不存在。

剧匮还冷酷地准备裁决胜负呢!

“他不是笑你!笑话我呢!”姜望瞪了一圈,又回头来劝道:“斗兄消消气。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斗昭拔了半天没能把刀拔出来,更加下定了要尽快衍道的决心,怒视姜望:“把手放开!”

姜望从谏如流,放开了按住天骁刀柄的手,甚至于举起双手,以示无害:“斗阁员,请为天下言之!”

“也没甚么好讲的。”斗昭没了拔刀的兴致,颇不爽利地道:“只是针对水族那边,咱们既然已经在观河台上有了姿态,诸方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共识,那么有些事情,该推的就往前推一步——比如向水族开放太虚幻境,咱们几个是不是就可以做了主?等那群老奸巨猾的老家伙磨叽出什么结果,忒不痛快,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我斗昭言即是行,唾沫也算刀,等不了那许多!”

姜望举起来作投降状的双手,就此合在一起,十分响亮地鼓掌:“人族水族既是一家,太虚幻境自然不应该将他们排除在外。斗阁员思虑周全、明见万里,真乃我辈楷模,我一万个同意斗阁员的观点!”

以太虚幻境如今的影响力,一旦对水族全面开放,比他们在这里声竭力嘶地喊一千遍一万遍都有用。古老的盟约才能清楚地被记得,人族水族一家亲的观念,才能深入人心。现世洪流之上,才真正有了水族的渡船。

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一向对人族水族一视同仁,我宫中——”

她顿了顿,转道:“总之黄龙府是没有问题的,境内所有水族都能参与太虚幻境。我说了算。”

苍瞑闷了半晌,才道:“草原统共也没有多少水族。”

又道:“神光普照,草木牛羊都不偏倚,人族水族也当无分。”

重玄遵微微一笑:“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太虚幻境的愿景,是推动人道洪流,托举现世,最好是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础,成为空气、水、土地一般的存在。空气、水和土地,会区分人族和水族吗?我完全同意让水族开放太虚幻境。”

钟玄胤斟酌措辞,审慎地道:“太虚幻境从未将水族排除在外,只是名额向来有限,正处在逐渐扩展的阶段,暂时没有开拓到水族那边而已——当然,既然大家都同意,我觉得这事情也可以加快进度。”

又补充道:“这事不必书于明文,咱们自去做便是。”

太虚阁员们有很强的自主权。

但书于明文就意味着这是一件需要公开讨论,要被记录在案的太虚幻境的“正事”,大家都要尊重身后势力的意见。

太虚幻境至今未对水族开放,其实从来没有形成明文上的禁止条例,只是从太虚派时期延续下来的潜规则——或许是不想太激进,或许是预见到阻力,也或许本就没有考虑过水族,总之虚渊之时期,太虚幻境就没有对水族开放。

等虚渊之变成太虚道主,太虚阁接管了太虚幻境,这种潜规则也就延续了下来。

现在年轻的太虚阁员们,要向水族开放太虚幻境,就像钟玄胤所说的那样,“不过是恰恰太虚幻境的名额开拓到了这里”,没什么可指摘的。

这不是他们对现世秩序的挑战,只是太虚幻境自然而然的发展。

斗昭懒得听这些官面的话:“湘江和云梦泽的太虚角楼,我来修筑。其它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抬脚便自去了。

等斗昭走了,座椅空空,秦至臻才道:“姓斗的说的也不全是混账话。做事情没有做到一半的道理,治水大会确立了人族水族同权平律,太虚幻境就不应有所区分。秦国境内水府,由我来铺设太虚角楼。不会比他慢了。”

姜望当仁不让:“我来负责在长河督建太虚角楼,长河有九镇,就先筑九座角楼。”

黄舍利讶然转头,财大气粗的姜望让她陌生:“白玉京酒楼生意那么好吗?”

“白玉京酒楼货真价实,利润微薄,根本不赚钱。我说的是督建。”姜望正色强调:“水族的太虚角楼,当然水族自己掏钱。福总管总是有些积蓄的。在下起到一个监督的作用。”

“合该如此。”剧匮硬邦邦地道:“诸方参与太虚幻境的条件都一致,太虚铁律也是一视同仁,不会偏倚。”

黄舍利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青海卫那边有座很大的水府,回头我去说服一下蒋肇元。”

提升水族地位,在荆国来说其实是最不容易的。黄舍利大包大揽,实在是下了不小决心。敖舒意的死,触动了太多人。

李一想了想:“我让人去做。”

顿了一下,又道:“会议结束了吗?”

“等等!”剧匮赶紧拦了一句:“【朝闻道天宫】的考核幻境,我已设计完毕,还请诸位阁员拨冗检查,毋使有缺!”

过了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逮住这么多人了。

就现在,也还跑了一个斗昭呢!

……

……

福允钦岂止是“有些积蓄”呢?

敖舒意去世后,整个长河龙宫都为他所继承。

虽则龙宫早已被诸方搜刮过一遍,六国长于此道的老手,将这里刮得干干净净。但长河水族自中古时代积累下来的财富,自也不会尽在龙宫。

福允钦能够活到现在,也很难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个空荡荡的长河龙宫还给了他,他也不做装饰,就那么空荡荡地住着。

等姜望说起要在长河修筑水下角楼的事情,他只给了姜望一个“稍等”的眼神——

再出现在姜望面前,已经十指都戴满了储物戒指,手臂上还套着储物手镯,脖子上好几圈储物项链。

这些古老的储物器具,里面装的都是元石。

简简单单,朴实无华。

“这些够吗?”福允钦展开一卷长轴,用文字提问。

他虽然死里逃生,伤势也在慢慢地恢复,但却不再开口说话。

这其实不是聪明的选择。

这代表他还记得被应江鸿悬吊割舌的痛苦,记得自己不配说话的那些时候。很容易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但他执意如此,姜望也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应江鸿被人告知此事时,也只说了一句——“他应该记得。”

“太够了。”姜望直接拿出一份材料清单,递给福允钦:“总管督建水下角楼,照此修筑便是。”

不久前结束的“治水大会”,还确立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黄河之会”的延续。

龙君虽死,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那一场也并非绝唱。这场选拔人才的盛会,仍然会继续。人道昌盛,不为谁止。

福允钦黄河大总管的职位仍然保留,他将和景国真人仇铁、魏国真人东方师、龙门书院院长姚甫,一起勘验黄河汛期。

魏国国力的提升,在方方面面都有直观的体现。东方师能拿到这个任务,此后每届黄河之会都能露脸,此行也算是圆满。

而诸方商定的下一届黄河之会的裁判,正是此刻站在长河龙宫里的这个人——

镇河真君,姜望。

自引天海镇长河后,时人多以“镇河”名之,以此纪念他的功业,这也算是他证道绝巅后的第一个“名称”。

再不喜欢这位真君的人,也绝不会怀疑他作为黄河裁判的公正性。

福允钦将这份材料清单接过。想了想,又在长轴上写道——

“龙君已殁,福某无颜腆居,将另起一舍,护卫宫前,请姜真君赐字。”

他将长轴上的字抹掉,很端正地双手展开,呈送在姜望面前。

姜望本不觉得自己有资格留什么墨宝,但福允钦的眼神实在真挚。

殷心何辞?

他又想起斗昭说的,唾沫也算刀。

终是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幅。

字曰——

“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齐人楚人不同国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第1526章 洞中无日月第三十章 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第四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第477章 见我者第684章 杀生第2196章 人生至此如悬笔第1101章 苍青第2390章 世上已无龙宫宴,何及天宫坐客多第六十章 灭世之厄第358章 绿肥红瘦第1132章 ?不学无术能长安 (为盟主中庸两用第1901章 明日复明日第1098章 ?楼上楼下第1104章 逢山鬼第387章 打更人第638章 九江城域第2160章 放吾心猿第1206章 ?大案第五十章 旧债四千年第2238章 敌国第1134章 否决(求月票!)第九十五章 缠星灵蛇第1151章 迦楼罗破阵剑指第1890章 何必劳烦明日我第498章 势如破竹第三章 此恨难偿!第1057章 齐天子遥在东国第1678章 日照虎台第947章 吹碎明月第295章 重玄褚良第1232章 ?可惜第1748章 六欲菩萨坐天门第551章 事先第1707章 唯我无能而向前第974章 诸事不顾,人鬼不避第1758章 一池春水映桃花第324章 过去之谋第894章 锦绣第1046章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为盟主瓜第1629章 喜日第603章 室内之室第2368章 事败即罪(最后一天求月票)第198章 青牌第七十六章 偷天一线写故事终是写人第1024章 ?五行禁锥(为盟主李独山加更!)第1291章 如海的眼眸到暮年第597章 星月原第1374章 ?满城雪第1206章 ?大案第2380章 使此镇如不周第446章 答案第2348章 回头是岸第988章 ?太虚角楼(为盟主陈泽青加更1/6)第2263章 桥梁(各位书友新年好)第2309章 归墟之劫第1555章 百万大军如海,向剑锋山奔流第六章 信任非错第一百零七章 病第七十七章 时光中不能回头的交流第1214章 观尸(求月票)第524章 遗留第612章 剑破四象第153章 国师赵苍第2273章 武夫第718章 做个交易第1605章 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第1332章 ?错误第1360章 ?何择第2349章 超越一切的勇气第1868章 众生有憾第2212章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第595章 无眉第1856章 六道第五十四章 走出神话第2429章 财神谪仙(月初求保底月票)第443章 一个母亲第四十七章 灭世魔龙第2214章 山河倒悬第四十二章 失落之河,见闻之舟!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切来不及的告别第789章 疾赴第1780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第619章 边荒第1833章 须弥山和尚能死否?第六十七章 人间烟火,天上青云第1766章 你们要退三十一!第1862章 第一百二十六 良人归第602章 传信第1754章 今日无风雨第319章 等第1661章 广闻英雄名第1723章 我今来此你何在第608章 烈日坠海第二十七章 此关横绝崇鸾湖第九卷总结与感言第880章 恍惚(为盟主打路人的酱油君加更)第1176章 ?天下第一 (为盟主人生重来好了加第一百零一章 八百里清江第三十一章 甘于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