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铎笼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又抖了一下,就问道:“你很冷吗?”
林秀莲勉强笑着道:“早起出来忘了拿手炉,这会是有些冷。杭州这个时节虽然也要生炉子了,但是却更温暖些。妾身还是有些不太适应北地的严寒。”
杨铎略点了下头,“杭州冬日不常下雪吧?”
林秀莲道:“是不常下雪,只记得有一年下过大雪,我在屋里坐不住,偷偷溜出去玩,被父亲发现了,本来以为要挨一顿骂,不想父亲并没有骂我,却在花园里陪着我玩雪,又折了一枝红梅让我拿去给母亲插瓶。”她说的本是一件趣事儿,可是因为不自在,声调便有些僵硬。
杨铎听她主动提起了她父亲,就多问了一句,“你父亲这些年一直在东南总督任上,我没见过,倒是见过你哥哥几次。”
林秀莲听他主动聊起这些,慢慢轻松起来,人也自在了些,“哥哥长我十二岁,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在京中随着祖母伯父在国子监念书了。虽然年节时也回去,不过他总在书房里,见面的次数就有限。就是这一次进京,也只匆匆几面,他说起话来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倒是嫂子还更亲热些。”
杨铎所了解的林秀章却与林秀莲所说的截然不同,林秀章如今出任刑部尚书,面上生的并不严厉,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深谙为官之道,见人便有三分笑,在朝中可谓左右逢源,极会做人。杨铎想起林秀章,心中便有些厌恶,淡淡道:“你与令兄长的并不相像。”
林秀莲丝毫未觉出他情绪的变化,仍旧笑着道:“哥哥更像父亲,眉眼却像母亲。我恰好相反,只有眉目像父亲,余下都随了母亲。这一次进京,见了祖母,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说我一双眼像极了父亲呢。”
杨铎匆匆道:“女子男相,更有英气。”他不欲再跟她谈林秀章,就随口问道:“你觉得北京城如何?”
林秀莲听他说女子男相更有英气,心中没来由一阵酸闷,母亲是个美人不假,可是却从未有人说她是个美人,她虽然也长着母亲那样一张杏仁脸,可是因为眉目随父亲,面容清冷许多,看着便不似母亲面容那般柔美。她不笑的时候,眼神是冷厉的,就是笑起来,也从来不会笑靥如花。一时怅然若失,又听见杨铎问她北京城如何,她努力想了想,道:“妾身来京之后,先是在祖母那里住了几日,后来就是在西苑,就去过两次宫里,都是去请安,也没四处看过。不过妾身虽然没出去见识过,想来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自然气象非凡。”
她这倒也都是实话,杨铎略点了下头。
林秀莲被他握着手,手慢慢暖了起来,可是这样沉默着,慢慢她就又不自在起来。
杨铎却忽然抽回了手,微微向前探过身子,把车门拉开了一条缝隙,望向外面。
便有一股冷厉的寒风从车门拉开的缝隙里钻进来,林秀莲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也随着晋王望向外面,这会马车一路东行,天色依旧暗沉,东边天际上一颗星子却异常明亮。
林秀莲忍不住道:“那是启明星吧。”
杨铎道:“你还会看星象?”
林秀莲讪讪笑道:“妾身只认识北斗七星,启明星,还有就是牛郎织女星了。”
杨铎又把车门拉开了些,往外探看着,“你说的牛郎织女星在那里?”
林秀莲道:“他们分布在天河两侧,这时节看不到了,要夏日夜间才行。王爷难道没读过秦观的鹊桥仙吗?说的就是牛宿里的河谷三星与女宿里的须女星。”
杨铎自然读过,且最恼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当下略一迟疑,便含笑摇头道:“不曾读过。”
林秀莲便一笑,不再做声了。心里寻思,这种儿女情长的诗词他大约不会喜欢吧。
一时杨铎复又合上车门,仍旧握着她的手,林秀莲娇羞无限,但心中酥酥甜甜暖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马车又行了一程,便到了宫城东门外,两人下了马车,此刻天色微明,东方天际显出了鱼肚白,启明星已看不见了,杨铎扶着林秀莲下了马车,仍旧旁若无人的挽着她的手,慢慢的踱着步子,往永寿宫方向走去。
太皇太后这会儿刚洗漱过,还未用早膳,听见宫人通传晋王携王妃一起来请安,就忙笑着令快传进来。她也扶着吕司乐踱出了寝殿,在正殿当中的罗汉床上坐下来相候。
杨铎便与林秀莲双双跪拜下去,向太皇太后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便笑着令快起来,又赐了座。
一时两人落了座,太皇太后因说道:“这几日益发冷了。”
杨铎便笑着道:“是,孙儿听钦天监那边说,过两日还要落雪呢。”
太皇太后便干笑了两声,道:“钦天监的话哪里做的了准,旧年里干旱,各省都报了旱灾,钦天监就一直说有雪,却总落不下来。”
杨铎便陪着笑脸道:“那是从前那个监正没本事,如今新来的这一位听说就很能干。”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又问道:“前些日子听说大姐儿磕着头了,如今可好了?”
杨铎道:“有劳皇祖母挂念,姐儿已好了。”
太皇太后便道:“既然好了,下次把她带来让我看看,我倒有日子没见着她了。”
杨铎忙道:“是,孙儿下次就带她来给皇祖母磕头。”
太皇太后顿了顿,忍不住便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杨家子嗣单薄,先帝还有皇上与你两个,如今到了皇上,过了年都二十有八了,才见着一个皇子,只是这一生下来就又七灾八难的,让人闹心。”
杨铎笑着开解道:“皇祖母说的是,只是皇祖母也无需太过忧心,小孩子家有个病痛的也平常,皇兄小时候身子还极弱呢,如今不是也好了吗。”
太皇太后略点了下头。
一旁的吕司乐就含笑说道:“小皇子一落草就生病痛,未尝不是因为太过尊贵的缘故,依奴婢愚见,皇子如今的尊贵都是祖宗赐予的,更何况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该请皇上择日去陵庙里叩谢祖宗的福泽护佑才好。”
太皇太后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倒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反而好养活一些。”又望向林秀莲道:“就是你父亲,小时候身子也是极弱,这些年可还好?”
林秀莲忙起身回道:“妾身替父亲叩谢太皇太后,父亲这几年身子倒是还好。方才太皇太后说起穷苦人家的孩子好养活,妾身听母亲说,哥哥幼时,身子也弱,父亲为了好养活,还曾把哥哥送入庄户上养过一段日子呢。”
吕司乐便接着说道:“奴婢觉得小皇子若只是太过尊贵才有灾星,倒也还好,就怕是生的时辰不对,撞克了什么,就不好了。钦天监不是负责勘测天象吗,不如让他们推演一下,给小皇子看看。”
太皇太后皱眉道:“太后倒是极信这些东西,如今只怕是忙晕了,反倒记不起来了。杨铎方才说钦天监有位新来的有本事,不如我们先等等看,若是过两天雪果然落了下来,再去命他们看看也不迟。”
吕司乐便笑着道:“娘娘还是信不太过他们,旧年里那个监正不好,不是已经被皇上罢免了吗?”
太皇太后便也干笑一声,道:“我这大约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众人便都笑了。
一时外面进来了几个宫人,捧来了太皇太后常喝的杏仁茶,吕司乐先接过一杯奉给太皇太后,笑着道:“奴婢想着御膳房煮了杏仁茶,就自作主张,没有另外煎茶,给殿下与王妃上的也是杏仁茶。”
太皇太后点了下头,接过揭开盖碗饮了一口。
吕司乐便又端着另外一杯送到晋王手里,杨铎忙站起来接过了,又道了句谢。
太皇太后搁下盖碗,忽然向林秀莲道:“听说你上次挨了打,我让人给你送了药去,都用了吧?如今身上的伤如何了?”
吕司乐正端着最后一杯茶给林秀莲,林秀莲听见太皇太后突然问起这个,心中一凛,忙跪了下去,“多谢太皇太后记挂,赏赐给妾身的药也用了,如今伤都好了。”
杨铎便替她接过了茶,放在她那一侧的茶几上。
太皇太后便呵呵一笑,道:“我也是老糊涂了,你若是不好,怎么能来给我磕头呢。起来吧。”
林秀莲便起身,仍旧慢慢坐了回去。
太皇太后便又向杨铎道:“你府里如今仍旧是李顺贞在管事儿吧?”
杨铎起身回道:“是。”
太皇太后就皱眉道:“我从前看她还稳妥,现在难道也不肯用心了吗?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就连个孩子也看不好。要他们有什么用。”语气竟然有些动气了。
那日大姐儿磕着头,原是因为假山后头有水,连日不曾下雨,怎会有积水?杨铎不是不怀疑的,故而已命张茂林暗暗访查,只是查来查去却没有结果。太皇太后显然有责难的意思,杨铎只得惶恐起身,恭肃言道:“都是孙儿的不是,没有约束好下人,求皇祖母治罪。”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皱眉道:“你果然比你母妃明白些,她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就会乱打人。如今先帝也不在了,你又之藩了,她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做事儿还是这样毛糙。你现在既然回京了,离得近,就该多劝劝她,只怕就你的话,她还肯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