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难事发,张进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到了京中。
海难发生的第二日黄昏,杨铎在承德殿里收到了杭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
文书的内容很简单,战舰不明原因失火,船上的人极少幸存,王妃生死未卜。
简单的几个字,几句话,杨铎却有些无法理解里面的意思,那些字在他眼前跳来跳去,跳得他头晕眼花,他胸中一口气憋着出不来,心口越来越疼,越来越疼,忽然一口腥甜之物从喉中喷涌而出,他眼前一片漆黑,昏厥了过去。
赵六儿抢上来时,看见案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迹,吓得不轻,一边命人火速去传太医,一边唤着皇帝。
年轻的皇帝忽然吐血晕倒在承德殿的书房里,自然是朝野皆惊,宫中仅有的几位嫔妃都赶到了承德殿外侍疾,消息传到安禧宫,太后刚准备用晚膳,丢下筷子就匆匆前往承德殿来。内阁带领百官在文渊阁等候,等候宫中的进一步消息。
至于皇帝晕倒的原因,很快也是人尽皆知。那边是准皇后娘娘省亲归来,乘坐的战舰在海上发生了意外,舰毁人亡,皇后娘娘下落不明。
周绍阳在文渊阁中不停的踱着步子,今日他与皇帝联手推行新政,新政的推广已迫在眉睫,可是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意外,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件事情绝对偶然的海难,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杨铎再一次醒来时,就看见他从未流过泪的母后,太后娘娘坐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哀哀的流着眼泪。
杨铎方才是痛怒攻心,如今醒来,只要不再动怒伤心,按照太医给的方子调养,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他还年轻,身体底子极好。
杨铎那会只顾着怒,脑中虽然有模糊的想法,却不太真实,不太连贯,现在他望着太后的脸,心中的猜测忽然就变成了一句连贯的话,“你们都觉得我是因为她才懈怠朝政,跟那些为官对抗,对吗?”
太后心中一惊,掩饰的却很好,“杨铎,你说什么呢?”
杨铎盯着太后的眼,慢慢坐起身来,“我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可是你真的很糊涂。你就是要杀她,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新政刚刚开始推行,可是我却要去找她了,没有我督促,周绍阳就算是再有能力,也撼动不了某些力量,所以这些推行的新政已经失败了,母后,你被他们利用了。”说罢他掀开身上的薄被下了床,向门外走去,赵六儿就站在那里,他冲他吩咐道:“我要去她出事的海域,尽快准备船,今晚就出发。”
他心里却不停的在向上天祈求,我要她活着,不管让我付出任何代价,我要她活着,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我的生命。
杨铎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太后自己做过什么她心里更加明白,却没有料到,是这个结果。
当初她与张进商议的时候,朝中几个文官也牵扯其中,当时参与这件事情的所有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林秀莲没了,皇帝就会把心思放在政务上,才不会再以他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朝廷,就会在各方面都成为天下的表率,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若事情能够这样发展,他们谋划的事情无疑是功在千秋,对江山对社稷最大的贡献。
太后领悟过来,匆匆追了出去,“杨铎,你听我说,杨铎,你不要去,杨铎..”
可是那个身影已经一阵风似地奔出了承德殿,奔入了她再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去。
(转)
杜紫英在荒岛上找了个山洞,山洞曲折幽深,他用匕首钻燧取火,故而此刻冰冷的山谷中有了火光,也有了温暖。
没有任何药物,只能靠杜紫英在林中采摘的几样草药缓解着林秀莲肩头伤口处的疼痛,不过休养了一会,又吃了杜紫英打来的猎物,她这会精神倒还好。
山中有竹子,杜紫英砍了竹子,用竹筒做水壶,装了很多淡水放在山洞里。
“暂时还没有办法把这些水烧滚,只能喝生水了。”
林秀莲微笑着摇头,“没关系,这里的泉水很甜,何况我身上也在发烧,冷水喝下去更舒服。”
杜紫英从自己袍子上割了块布,蘸了凉水在林秀莲滚烫的额头上覆着,他的动作轻柔又仔细,表情认真又温热。
“萧略哥哥,我挺喜欢这个山洞的。”林秀莲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能够在这个山洞里度过最后的光阴也蛮好,而且还有他陪在身边,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见杨铎最后一面。
杜紫英心中隐隐的痛着,“我也很喜欢这里。”
“萧略哥哥,能不能给我讲一下你在北海的事情,那一次雪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杜紫英拨着火,眼中的光芒忽然变得更加温柔,他转过头静静注视着林秀莲,“我能活下来都是,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林秀莲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很快就又明白了杜紫英的意思。
只听杜紫英声音略显暗沉的说道:“有时候人的意志是很强大的,比如说,为了牵挂的人,为了再见她一面,很简单的一个理由,就可以支撑着你活下去。当时我受了伤,躺在冰雪下面,血从伤口流出去,我没有力气拨开压在身上的雪,很冷很冷,因为太冷,血慢慢也不再流动了,不光是伤口处的,还有身体里面的。我昏昏沉沉的,很想睡,很想睡。睡梦中,我好想看见了你,你在前面跑的很快,我怎么追都追不上你,我拼命的追,拼命的追,突然我就醒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追上你,然后我就活下来了,很简单。”
当时杜紫英遇难的消息传来,林秀莲不止一次的想象着他躺在冰雪下面慢慢死去,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冰冷,那样的绝望。
听他慢慢道来,似乎说着一件完全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底也是波澜不惊,一派淡然,林秀莲的心却慢慢抽紧了,有些疼。原来不光想起杨铎时她会心疼,为了身边这个人,她也是会心疼的。
林秀莲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了,“萧略哥哥。”
杜紫英回过头,微笑着注视着她,忽然伸手,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她的面颊,最终只在她散着的头发上摸了摸,宠溺的望着她,“所以你为了他,也一定要活下去,我相信你可以的。”
林秀莲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无声的流了下来。
杜紫英看见她流泪,为另外一个男人流泪,心中又酸痛又苦闷。殊不知,她此刻的泪完全是为他流的。
杜紫英慢慢抬起了手,仍旧微笑着说道:“时候应该不早了,你好好睡觉吧。”
林秀莲摇头,“我不想睡呢,想听你给我讲故事,讲你在北海的故事。不过我不要听伤心的事情,我要听好玩又好笑的事情。”
好玩又好笑的事情,杜紫英一时想不起来,那里最多的都是苦难,好玩又好笑的事情虽然也有,可是很少很少,多数时候他都是孤单又寂寞的,那里的幸福太琐碎太轻薄,以至于他想要说,却连一件事都将不出来。
很久之后,杜紫英才说道:“春天的时候,北海会解冻,冰裂开的声音很美,是世上最美的天籁,紧接着,那里的春天才真正来临,水草肥美,牛羊成群,闲了可以持杆垂钓,往往都会收获颇丰,丁零的女子与他们那里的男子一样,身材高大,长着一头浓密的金黄头发,肤色很白,眼睛很蓝,蓝的就像是解冻的北海湖水。”他说着,不觉微微笑了。
林秀莲觉得讲述的意境很美,可是故事很寂寞,那里的天地,那里的草木,不涉及任何一人,忽然听见他说起了那里的姑娘,想起从山海志中读来的故事,忍不住问道:“听说那边民风粗狂,不像我朝这样忌讳男女大防,你在那边可遇到过心仪的女子?可有女子像你示好?”
杜紫英哑然失笑,“那里不乏美丽的姑娘,可是看他们,就像是看一株花,一片林子,一只乖顺的小山羊,说不上喜欢。再说我这样的身高,在他们那边的人面前只是普通偏低,大约他们也瞧不上我们这样的矮子。”
林秀莲禁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咳嗽起来。
杜紫英忙伸手给她拍着,指了指一旁的竹筒,问她,“要不要喝一口水?”
林秀莲轻点了下头,杜紫英忙把竹筒拿过来,小心的端起来,喂到林秀莲口中。
杜紫英喂完了她水,又说道:“北地确实没有我朝这么严重的男女之防,那里的民风很朴实,也有你说的彪悍,那里的人,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子,都敢爱敢恨。”忽然他话锋一转,低头望着旁边的人儿,“所以,你那次说若是有来生,就会嫁给我,你心里,是不是也喜欢我?”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显得十分轻柔,绵软,也深情。
对上他的眸子,林秀莲的心中快跳了几下,她慢慢垂下了眼,避开了他的目光,良久后,轻声问,“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吗?”
杜紫英肯定的点头,“很重要。”
林秀莲清楚的知道,自己死了,杨铎纵然会痛不欲生,杜紫英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所以更不能告诉他。
杜紫英却又说道:“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有一个你肯定的答案,也会给我鼓励与温暖。”
“真的如此?”
杜紫英含笑点头。
林秀莲终于轻声吐露心声,“喜欢,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萧略哥哥,就像小时候那样。”
在她心里,杨铎与杜紫英纵然是不同的,对杨铎她炙热的爱过也恨过,对杜紫英她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喜欢,虽然不如前者热烈,但是一直都在。这似乎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