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莲从文杏堂回到晩隐居,那篇冬至贺表的事儿虽然完了,可次日就是冬至节了,她要送给晋王的冬至节礼,那个‘事事如意’还没做出来呢,就又躲在暖阁里忙活起来,从午膳后,一直到黄昏前,连口茶都顾不得吃,总算是把那个香包给赶出来了,林秀莲一边把做好的香包收起来,一边唤萤萤进来打水,她要净一下脸。
萤萤打了水进来,服侍林秀莲洗脸,就笑着问道:“小姐既然做好了,可以拿出来给奴婢们看看了吗?”
林秀莲一边接过毛巾擦了脸,一边道:“做得不好,就不请你们看了。”
萤萤便闹着她道:“小姐又卖起关子了。”
林秀莲这才从袖子里掏出那个柿子香包,萤萤忙接过去擎在掌中反复细看,“小姐做的是个柿子吧,只是这做的也忒简单了些,连个树叶子也没绣。”
秦氏恰好捧了一盏热牛乳从外头进来,就笑眯眯道:“柿子也好,事事如意嘛。”
萤萤就笑着道:“对啊,事事如意,虽然简单,口彩却好,妈妈也瞧瞧,小姐有一年多没拿针线了,如今做起来针脚细密,倒是不嫌得手生。”就把手中的香包递给秦氏过目。
秦氏却不接,笑着道:“我没洗手,就不拿过来看了。不过小姐的针线活计比旧年里果然大有长进。”
林秀莲自然知道他们两人在恭维自己,就讪讪的从萤萤手中拿回那个香包,道:“你如今也看过了,随我出去走走吧,我做了半天的活,脖子都酸了。”
秦氏就笑着拦住了林秀莲,说道:“小姐半天没出门儿,不知道,下半晌就起风了,这会那风跟刀子似的,可是出去不得,小姐既然脖子酸疼,不如奴婢给小姐揉一揉吧,或者是在屋里走走也好。”
萤萤道:“既是如此,我先去把这洗脸水倒掉。”就端了盆子出去了。
林秀莲就走过去隔着琉璃窗户,往外面张望几眼,果然屋子后头那一带的竹子被风裹挟着来回摇晃,叶子落了一地,就吸了口气,道:“风可真大,看这个样子,明天只怕又要下雪了。”
秦氏笑叹道:“是啊,阴云都上来了,是要下雪了,奴婢听说小皇子这两日更加不好了,只怕今年宫中的冬至宴会是不会举行了。”
林秀莲狐疑道:“如何更加不好了?那么多太医,怎么竟然连一个孩子都治不好呢?”
秦氏一边把牛奶递给林秀莲,一边转到她身后去给她捏着肩膀,叹息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想来也有个原因,小皇子既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更是嫡长子,身份贵重,太医们用药,便多有顾忌,又要治病,又不敢下猛剂。束手束脚,自然就会不大见效了。”
林秀莲又问道:“妈妈说更不好了,是怎么个不好法?”
秦氏就压低了一些声音说道:“听说这两日连母乳都吃不下去了,先还是吃了就吐,如今竟然是牙关紧闭不吃了。”
林秀莲禁不住‘啊’了一声,惊疑道:“这样说,不就是没救了吗?”
秦氏勉强一笑,道:“也不是完全就没救了,只是不大好治了吧。”
林秀莲知道秦氏不过是开解她的话,连奶汁都不吃了自然是凶多吉少了,叹息了一回,才又说道:“小皇子不好,冬至的宴会自然是不会办了,若是年内再有别的事儿出来,这一个年都要阴云密布了。”
秦氏知道林秀莲所谓的别的事是指小皇子夭折了,这就要过年了,小皇子若真熬不过这个年,确实够糟心的,就满脸愁容道:“小姐说的是,不过虽然宫里各层主子都心情不好,宫中奴才们人人自危,一片愁云惨淡的,我们这里到底离的远一些,取消了宴会,更不用到前头去立规矩,倒是省了好多事儿。”
林秀莲点头道:“妈妈说的是,只要熬过了这个年,过了年就回太原了,一切也就好了。”
秦氏道:“小姐说的是。等回到王府一切就好了。”
这一日就是冬至了,林秀莲一早起来,梳洗过了,换上缀有阳生补子的红罗袍,因为过节,就略涂了些脂粉,戴了几样首饰,吃了早膳,就揣着她做的那个‘事事如意’往文杏堂去。
杨铎这一日亦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就有梧桐院里送来两份节礼。
一份是李夫人的,送了一块砚台,杨铎就着小太监手里看了一眼,已看出这应该是李顺贞从前在宫里做女官时,太皇太后赏赐给她的。
李夫人的父亲虽然是国子监祭酒,奈何她只是个庶出的小姐,母亲又不怎么受宠,后来选入宫中供职,俸禄原就不多,还要拿一大半出去给母亲贴补家用,她自己就不宽裕了,自然没有什么好东西。后来入了王府做晋王的妾室,虽然管家,手里经过的银钱无数,她却很是克己自律,更兼性格又有些古板耿直,所以除了每个月领自家的份例银子,别的一概不敢贪墨挪用,既没有那个想法,更是没有那个胆子。所以这些年来,晋王看重了她这一点,才一直让她管家。
王夫人送的却是一领绣着阳生补子的大红罗袍。
王夫人知道晋王爱素净衣裳,就没有绣别的花儿,唯有在前胸后背那两块阳生补子上下功夫了,她本来就做得一手好绣活,又特意下了功夫,出来的东西自然很好。
小内官展开来请晋王过目,晋王看了,脸上也露出笑意。
张茂林在一旁看了,也眉开眼笑的凑趣道:“到底是王夫人,这一手绣活真是绝了,今日既是过节,王爷不如就把袍子换上吧,也吉庆些。”
杨铎这一次倒没有反对,含笑点了下头。张茂林便与那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服侍着晋王脱下身上那件淞江棉布斜纹道袍,穿上这一件阳生补子红罗圆领袍。
因为梧桐院送了冬至节礼过来,小太监们都接了礼物送到晋王书房里来,故而门上就没人了,林秀莲走到门口,见文杏堂大门敞开着,不见一个人影,就信步往屋里去,这会恰好走到书房的隔扇外头,就听见了张茂林那一句奉承的话,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就站在那里止步不前了。
林秀莲心中一时怅然若失,早都听说王夫人的绣活出众,想来那一件袍子做的必然极好,那么自己这个事事如意的香包跟她的袍子比起来,自是相形见绌了。又想着晋王愿意换穿王夫人做的袍子,心中怕是对她也是中意的。一时又想到那日王夫人挽着头发从这扇门后出来的情形,又想起那日在晩隐居,太皇太后先一日为着自己挨打责怪晋王管家不严,晋王次日来发落几位娘子的情形,一开始也只是要打李夫人的板子,不过是王夫人后来自己非要攀扯上,才挨了打。
一桩桩,一件件,大约都可以说明晋王对王夫人是有情有义的,如此翻来覆去想着,林秀莲直欲拔步离开。
却有一个小内官拉开隔扇出来,一眼看见站在门外怔怔出神的王妃,愣了愣,才忙蹲下去行礼,“王妃万福金安。”
张茂林也跟着那个小内官出来,突然看见王妃站在槅扇外,也是一愣,才蹲下去行了礼,陪着笑脸说道:“王妃多早晚来的,怎么也不进来?”
林秀莲既然被他们看见了,就不好走了,只得硬着头皮露出几分笑意,说道:“不过是刚到,门口没看见一个人,我就自己进来了。”
张茂林看着林秀莲身上穿着大红阳生补子云纹圆领罗袍,头上较往日多戴了两根金簪,一对绢花儿,只是这一身衣裳,与晋王此刻身上穿着的倒是有些相像,都是茜素红的罗袍,就又笑着道:“王妃是来给王爷送节礼的吧?快请进去,王爷在里边呢。”
林秀莲只得捏着那个事事如意的香包,慢吞吞走了进去。
杨铎正站在书案前头的窗前,看见林秀莲穿了这身儿,一时怔在那里,倒是有些后悔不该换上王夫人做的这件袍子了。
因为两人虽然男女有别,身量相差又极大,可是如此穿着,林秀莲又同他一样竖着发,猛一看,两人倒是有些相像了。
林秀莲看晋王的眼神就也怔怔的,看着他,竟然像是看大一圈的自己了。
还是晋王先开了腔,“进来坐吧。”说着当先往内间走去。
林秀莲就慢慢跟着他绕过屏风,走了进去,看晋王在罗汉床前站着,林秀莲这才从袖子里拿出那个事事如意香包,递给晋王,“这个给你。”因为方才进门儿前的那一番心思,心中仍旧有几多失落,竟连一句吉祥话也不肯对他说了。
杨铎伸手接了过来,掂在手里反复看了又看,诧异的问道:“这是个包子吗?”
林秀莲满心的失落登时变成了明珠暗投的无奈与可惜,怔怔的瞪着杨铎看了两眼,才极不情愿的分辨道:“明明是个柿子,那里像包子了。”
杨铎捏在手中又反复看了又看,总算看出来有点像是个柿子,就淡淡一笑,道:“怎么想起来做个柿子?有什么说头吗?”
林秀莲这会自然是懒得告诉他缘故,就默默摇头道:“就是随便做的,没什么缘故。”
杨铎显然有些失望,就顺手把那个柿子香包扔在了炕桌上,随口说道:“你去给我煎一壶茶吧。”
林秀莲虽然不情愿,只得悻悻的去了,动作却是慢吞吞的,任谁一看都能看出她的不乐意。
杨铎站在那里望着林秀莲的纤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屏风后头,嘴角却是不经意的露出了几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