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三月十四日丙寅,明武宗正德皇帝因溺水得病身亡,谷大用、张永到内阁通报,并说奉皇太后命,讨论后继者为谁。
内阁首辅杨廷和高举《皇明祖训》示之曰:“兄终弟及,谁能渎焉!兴献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序当立。”而梁储、蒋冕、毛纪等内阁成员也都一致赞成这一议案,太监们将此意见入启皇太后,不多久,太监奉遗诏和太后懿旨,出来宣谕群臣,继位之事一如杨廷和所请。
于是刚刚才继承了兴献王藩位的朱厚熜,自其守孝处进京入继大统。这位朱厚熜的父亲,与正德皇帝的父亲明孝宗弘治皇帝是兄弟。
四月,朱厚熜抵达京师附近,被内阁杨廷和等人派来的官员挡驾,告知他要自东安门入宫,居文华殿,这种走法,乃是即皇太子之位的路线,不是即皇帝位的路线。
别看朱厚熜年纪小才十五岁,但他是嫡系宗室,受的教育应该是相当不错的,而且显然还很聪明,当下他严词拒绝道:“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又以正德遗诏中“兄终弟及”等语为据,乃自定由大明门入奉天殿,即皇帝位,年号嘉靖。
这第一回合,小嘉靖的表现无论从哪一面看,都极其地有理有节,胜得非常之漂亮。
这位杨廷和,乃是正德朝的资深内阁,又在正德死后独力秉政四十余日,并设计除去江彬等人,史称其“有经济之远略也。至其诛大奸,决大策,扶危定倾,功在社稷,即周勃、韩琦殆无以过”,以其为代表的内阁势力此时也顺理成章地日益高涨起来。
而嘉靖这年不过才十五岁,杨廷和等人大约是想给他来个下马威,于是要嘉靖先走即皇子位的路线,再行登基礼。凭心而论,此要求实属无礼之至,因正德的遗诏中非常明确地说“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而历史上皇帝无嗣,按长幼亲疏顺序排出来的某王继位事例多的是,并不是非要先做了皇子才能做皇帝的,何以嘉靖就得先做皇子才能即位?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封遗诏当初还是由杨廷和本人手书的。
杨廷和等人没想到小嘉靖那么厉害有主张,于是立即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行动。
在嘉靖即位后的第六天,杨廷和授意礼部尚书毛澄等人上书,翻出汉定陶王、宋濮王的案例道,嘉靖必须尊伯父孝宗为父亲,称“皇考”,对生父只能称叔父——“皇叔考兴献大王”,母亲为叔母——“皇叔母兴献王妃”,对亲生父母自称“侄皇帝”,并声称朝臣如胆敢对此有异议者,即为奸邪,当斩。
其他不说,只这“奸邪”“当斩”两词,杨廷和权势熏天之形已然灼灼可见。
在正德遗诏中明确说了嘉靖是“伦序当立”“兄终弟及”之语后,杨廷和等人还依然强要嘉靖改宗,要他认伯父为父亲这种匪夷所思的“礼仪”,显然不可能被嘉靖所接受,他当即大怒道:“父母可更易若是耶!”
由于内阁势力的强大,嘉靖在此问题上无法独断专行,双方数个来回都没分出胜负,一直僵持到七月,事情才开始有了转机:在礼部观政的进士张璁,对杨廷和、毛澄等人的意见提出了异议。
张璁,字秉用,永嘉人,正德十六年进士,其人学识过人,尤精于“三礼”。他正是依仗自己所长,对杨廷和等人的论点发出了一记近乎致命的打击。
张璁首先指出,汉哀帝、宋英宗虽然是定陶王、濮王之子,但却都是早被汉成帝和宋仁宗“预立为嗣,养之宫中”的,他们本就是因继嗣为人子之后才有了登基的途径,换句话说,他们就是为了做皇帝而先被过继了的,名分早在登基之前就变了,因此杨廷和等人所谓的“为人后者为之子”对他们来说,是当然的。
但是正德驾崩指定由嘉靖继位,在遗诏中却丝毫没有要嘉靖为本宗继嗣之意:“大臣遵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而迎立之。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未尝著为人后之义。”
因此,张璁认为嘉靖以兄终弟及而即位,与汉哀帝、宋英宗两人因先继嗣而登基的案例,性质完全不一样,所以嘉靖应该“继统不继嗣,请尊崇所生。”
接着他又从礼制上指出了大臣们犯的错误。如《礼》有明文,为人长子者不得为他人后,嘉靖乃兴献王独子,如为他人之后,则为自绝其宗,大违礼制;嘉靖生母健在,按《礼》义则子无臣母,如依杨廷和、毛澄等人的意见,则生母变为叔母,母子关系也将一变为君臣关系,此又属违制之举等等。所以他建议嘉靖在京城建兴王庙,迎养生母,以全尊父养母的大孝。
可以想见嘉靖看到这份奏章后,当然会极其兴奋。他大喜道:“此论出,吾父子获全矣!”于是立刻将张璁的疏章交内阁票拟,要阁臣们重新讨论追尊自己父母之礼。
杨廷和等人见到这份疏奏后,顿时全都傻了眼。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谁也没这个能力与张璁去当廷论衡,于是只好一面回避与其正面交锋,一面唆使言官们上表弹劾张璁。但这个时候嘉靖母亲兴献王妃蒋氏却正好抵达通州,她听说了这次廷议的内容后,知道不但自己做不了皇太后,连做了皇帝的儿子都要丢了,一怒之下遂停驾通州不进。
嘉靖十分机灵,立刻借机发作,声称与其如此,还不如归藩去侍奉母亲,大有一付准备不做这个皇帝的架势。
这一着顿时让杨廷和等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而张璁此刻却再次发难,凭借自己对礼制的熟悉写了《大礼或问》,其中详论礼制之尊崇和继统、继嗣等事,不少大臣看过后颇为其精熟的学问和道理所折服,如礼部侍郎王瓒就开始明确表示支持张璁之论,并为其在朝中大力宣扬。
杨廷和发现了此种情况,随后他又知道张璁准备将《大礼或问》上呈嘉靖,当下十分紧张,遂使出怀柔手段,命翰林修撰杨维聪等人去劝诱张璁,试图阻止其奏议。
不幸的是张璁没那么傻,他当然知道杨廷和的打算,丝毫不为所动。果然,嘉靖见到《大礼或问》后,立刻又将此章发去礼部讨论。杨廷和知道大势已去,自己已无能完全阻止嘉靖,只得以退为进,抢先声称奉弘治皇帝张皇后的懿旨票拟礼部,以兴献王为兴献帝,兴献王妃为兴国太后,祖母邵贵妃为皇太后。
看起来嘉靖好象是胜利了。
其实不然。
因为杨廷和在这个步骤中留了个尾巴。
他只说了是奉皇太后的懿旨,即是表示内阁和廷议还没有认可这个意见,这便是为日后再起风波张了本。
同时杨廷和又利用职权,命吏部将张璁外放南京任事,免得他再帮着嘉靖和自己过不去。
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正月,杨廷和与给事中邓继曾、朱鸣阳等人,借清宁宫后殿发生火灾而再起风波,挟天意之名,引五行五事为废礼之证,发动廷臣百余人上疏,最终迫使嘉靖母子接受了认孝宗弘治皇帝为父,称“皇考”,兴献帝和兴献后不加“皇”字,在称谓前加“本生”二字,称“本生父母”以示区别的方案。在此期间,杨廷和先后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
也许有人会说,不就是个称呼而已,又没什么实质后果,至于那么严重吗?
我说,后果确实很严重。由称谓改变而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对嘉靖母子这对孤儿寡母来说,尤其严重。
如在嘉靖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去世的嘉靖祖母邵氏,经此一变,立刻由原本的嫡祖母降格为庶祖母,去世后不能享受正牌皇太后的待遇,规格要减半,诸如只能哭临一天,孝服穿十三天就得除去,不可以诏告天下等等。
这也就罢了,更大的问题在于,通常皇帝的生母祖母,哪怕不是正宫,一旦其子孙当了皇帝,母以子贵,多得以附葬皇陵,甚至已经下葬的再挖出来改葬去皇陵的都有。可嘉靖这一改宗认父,却使得自己祖母能否附葬于祖父明宪宗的茂陵,都成了大问题。
果然,在这一问题上嘉靖一家遭到了杨廷和等人的阻挠。
但嘉靖在对至亲尽孝这一节上的坚持,还是很强硬的。他祖母邵氏晚年得了眼疾不能视物,在得知嘉靖做了皇帝之后,曾拉着他从头到脚摸了好半天,十分地高兴,若是按照杨廷和等人的意见,这老太太可就是白高兴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