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七年正月十五日晚,北京城里金鼓喧天,满街的灯笼和花灯把个城市装点得金碧辉煌,处处玉树银花,再加时不时响起的烟花爆竹声,当真是热闹非凡,一派锦绣世界。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在北京有个习俗,每年自正月初八起,就各处开始张灯,一直要到正月十八方会落灯,这期间灯火通宵不灭,京城九门彻夜不闭,任由百姓们进出,谓之闹元宵。
去年过年,却碰上北边清虏大举入关,九门紧闭不说,一个年更是没响过一声爆竹,倒是在隆隆的大炮声中度过的,元宵节的花灯,自然也一样用炮火替代了。到了今年,总算还算平安,清虏没再来骚扰。虽然近来也有流言说流寇猖獗的,不过那至少还远在几千里之外,都觉着离北京远得很。因此大家都盼着这日子能一天天地好起来,又加去年这年实在过得憋气,于是今年差不多家家都扎了灯,便是再穷的也会在门前挂个自己糊的小红灯笼,好图个吉庆,有些大户更是起了彩楼花车,所以今年的闹元宵分外闹猛。
齐化门外的东岳庙,元宵节这天去求签许愿的人是最多的。城里的官宦仕女,缙绅市民,但凡是有些什么企盼的,都会在这一日去拜谒东岳大王。一来求个签看看今年运道如何,二来可以去庙里许个宏愿。不过那些愿望也无外是升官发财,阖家平安,心想事成之类。好在除了拥挤之极,其他倒也没出什么乱子,但庙里却着实得了不少香火钱和还愿的银子,连带解签的也赚了个盘满钵满。
由于怕人多,所以今日陈圆圆特意不吃晚饭,只吃了几个点心就急急出了门,来东岳庙求签。果然因是吃饭时分,庙里的人并不太多,很快便求到了签。
她得了个中上签。解签的人说,所想之事,当有波折,不过终是好的。陈圆圆起先听了心里略有点不乐意。后来一想,吴三桂自那日奉旨出京回镇辽东,已是近一年没回来过了,最近听公公吴襄说,朝里正准备廷议调辽东兵马入关守卫京师的事。如此说来,也许过不多久,他就真能回来了。
这么说来,那签也许是准的。俗话说好事多磨,不管怎么样,只要三桂能回来便好。一想到这里,陈圆圆的脸上不觉泛起了一片红晕。
她抿起了嘴偷偷笑了一下。虽然轿子里没人,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马上昂起头把身子坐了坐正,摆了个端庄的架势,顺手把轿窗上的纱帘子挑起一条缝向外看去,见已经到了齐化门前。
今天出城拜谒东岳大王的人着实不少,守门的官兵在门洞中间架起了一条栅栏,半边进半边出,免得人乱了方向胡走,要是有那么几个人面对面地顶起牛来,反倒把门洞给堵死了。不过绕是如此,人流在此处还是动得极慢,一个挨一个地往前挪动。
于是陈圆圆一行人走走停停折腾了一会,轿子才算挪进了齐化门。
陈圆圆见进了门,便松手放下了帘子,顺势又朝外再瞧了一眼。可就在帘子落下一刹那,从帘子抖动的缝隙里,她看见对面路边一群行人中,一个高挑个头的锦衣公子扭头左右看了看,随即匆匆向城里走去。
那公子扭过头来的时候,陈圆圆正好从轿窗缝里隐约瞧着了他的面容。只见他长得豹头燕颔,一脸英气,气概颇是轩昂。这惊鸿一瞥,却让她心头猛地一紧,一颗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她举起手帕蒙住了嘴,差一点就失声惊呼起来。
一瞬间陈圆圆的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最后她咬了咬牙,向前探出身敲了敲轿杠,吩咐轿夫靠边停轿。
轿子才落地,吴府的卫士统领商敬石就到了轿门前。这商敬石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高大,双掌手指骨节粗大,手背筋肉虬结,大异常人,一看便知定然有一身好功夫。他微微弯下身子,问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陈圆圆急道:“商将军,请近一步说话,有点事要麻烦侬。”
商敬石跨前一步,贴住了轿门道:“夫人请讲。”
陈圆圆急促又小声地道:“商将军,侬先看一看路对面,阿是有个穿蓝锦面皮袄的公子,背上厢是一个月白色的包裹,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提盒,正在朝城里走去,侬可看得见伐?”
商敬石站直了身子,一双鹰隼似的利睛抬眼一扫,道:“看见了,他身边还有四个伴当。”话音刚落,商敬石突然又“咦”了一声:“这几人像都是有功夫的。”
陈圆圆没搭理他这个话茬:“商将军,侬快点派人跟紧了伊,千万莫要被他发觉了,也不要跟丢,格件事体关系重大。”她一急之下,一口吴侬软语莺莺呖呖地冒了出来,虽然动听得很,却不怎么好懂。好在商敬石在吴府呆了年余,还能明白,于是回身喊过一名兄弟,吩咐了几句着他跟去了。
回到吴府,一行人刚进门,却见吴三桂的大妇张氏吃完饭尚在堂前坐着。
张氏见陈圆圆进来,眼一翻哼了一声,别过头对身边的丫鬟道:“去,把雪花给我去找出来,整天出去勾野猫子,就知道发骚!非得好好修理它一顿,看它以后还出不出去!快点去找啊!”说完伸手就是一巴掌抽去,哪知道那丫鬟这场面见得多了,一早知道会这样,因此张氏话音还未落地,早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张氏这一巴掌却是落了个空。那雪花是张氏养的一只长毛白波斯猫。陈圆圆只当做没听见,礼了一个,顾自进别院上楼歇了。
过不多时,商敬石着丫鬟来请,说是有事要和夫人商议。陈圆圆立刻下楼,在堂前请他坐了,又吩咐丫鬟看茶。
商敬石也不罗嗦,一落座就单刀直入,道是那蓝袍公子一行人警觉得很,他手下的兄弟只跟到了离东直门不远的药王庙,人一多便不见了对方的踪影,他们又在附近转悠了一阵,也终是没能再找到那几个人。
商敬石话说完,却并没有起身告辞,乃是个等吩咐的样子。陈圆圆听了心头有点忐忑,开始思量该怎么把这事的原委给说明白了。
她心里清楚,今日这事委实有点离奇,虽然商敬石现在是个等吩咐的样子,其实却是在等自己解释。商敬石此人倒是决计不会翻弄是非的,更不会去说与张氏知道,但他却是吴三桂的心腹,以他的忠心与性情,这事今天必得要有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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