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重返

次日,煦之带金族的精锐之师下山,奔赴两仪城。他临走时加强了金族自身的边防和锐城的驻军,以确保大后方无虞。

送别煦之,苓岚为了让自己更像个奴婢,也为了不让意志过于消沉,不停地忙活着,整理花园,打扫卫生,插花,收拾书房……

这些日子以来,殿内的众人均知王待她与别不同,总疑心她终有一日会飞上枝头。加上她通晓煦之的心思,若锐安殿总管不在,众人凡事皆与她商量,因此她虽无一官半职,已俨然是个半个主管的模样。

煦然得到消息,听说木族出了大事,她借口说要来看猫,实际是想看看苓岚。

她近日极少来煦之的殿中,一是课业忙碌,二是煦之不让她常来。她见苓岚容色憔悴却还是到处打点,稍稍有些宽慰。

她年纪尚幼,即便贵为王妹,对国家大事依旧是不太关心,她总觉得,有一位强大的王兄,她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木族沦陷的消息,已是举国震惊。

入侵土族的蛮族节节败退,基本已被金土二族的联军尽歼,倒也无忧。但收复木族,的确是个难题。

蛮族仅略木族的人数远比在土族的要多,他们不按常理出牌,得不到的东西,数尽毁掉,是以木族大片的山林,竟有小半毁于大火。

逃亡的木族人,大多数被北面的水族收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而在两仪城的军队和火族的相助下,柏年已经夺回木族的几个城镇,但隐藏在森林中的蛮族,仍时不时出来作乱。

泊颜扫除西南之乱后,与煦之在两仪城汇合。煦之见他无恙归来,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泊颜并无停留,当日就动身去了木族,他见苓岚没有跟随煦之,猜到她会异常难过。他暗里欣慰的是,这次金族和他们母家的水族,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木族王已战死,王子柏年自当临危受命,扛起所有大任。只是他年资尚浅,还不到十七岁,适逢父丧姐失,人生大辱,正自彷徨无助。

柏年万万没料到,最危急的关头,出现的救星却是晨弛,紧接着煦之也亲临两仪城,并委任最信任的臣子泊颜前来相助。

他曾非常厌恶晨弛,对煦之收苓岚在身边一事也心存芥蒂,但这番境况,他不得不怀着感恩去和他们共同战斗。

战事持续了十余日,柏年与晨弛率领部众,突袭已被蛮族占领的小镇,蛮族不敌,放火烧毁房屋后往东面海岸撤退。

在大火燃烧的爆破声中,传来一众女子的尖声呼救。柏年连忙带人前去灭火救人。

烟雾中,一众被俘的王府女眷从茅屋中相携而出。

“姐姐……”柏年喊道,只见二三十个衣衫褴褛、面容瘦损的青衣女子当中,并无槿年。

唯一的,与别不同的碧绿色衣衫……槿年的衣服。她抬起头,秀气的脸上血泪交融,觳觫着,惊惧而落魄,不是槿年。

“梨笙……”柏年喊出了她的名字,她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哭出声来。

姐姐呢?他心中一凉。

被救出的宫女说,蛮族破城之际,众人安排槿年出逃,梨笙主动与槿年调换了衣服,槿年穿了男子的衣服,随微服的几个侍卫逃走了……

而梨笙则随被俘的宫女一起,奋力抵制蛮族的侮辱,她们从王城一路被带到此处,当中已有半数人被蛮族捉去肆意欺辱,更有数人为保清白而自裁。

假若柏年他们再晚两天赶到,恐怕剩下这二三十人也是性命不保。

柏年看着梨笙,心中既悲痛又感动,但是……王都沦陷这么多天过去了,没有槿年的任何音信!她若能逃脱,势必早已有平安的消息。

姐姐到底去了何处?他忽地感到一阵寒意,全身一震。

营救成功,但还是没找到槿年公主的消息迅速传到了两仪城。

当真一波三折。煦之立即联合水火二族,发散人去寻槿年。

他深知,槿年是木族王的长女,待苓岚极亲,印象中是个温顺低调的美貌女子,完全不会武功,难道竟在混乱中遭遇不测?愿众神保佑她周全。

这次蛮族入侵,木族损失惨重,王族凋零。新王年少,余下的部属垂头丧气,威势尽失,那个掌管山林、以仁厚博爱为训的木族,恐怕是难以东山再起了。

煦之一想到苓岚,暗里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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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月过去,苓岚小心计算日子,但宫中没有传来外界任何消息。

又过了两日,煦之总算回来了,神色忧思。苓岚见他平安归来,心下稍安,见他眉眼间迟疑,知道凶多吉少。她用恳求的目光看他,希望他对自己坦言。

待左右退下,煦之站在书房中,默然片刻,颓然且有忧色。

难道……槿年……?苓岚察觉情况之不妙,煦之尚未开口,她已忍不住呜咽。

“木族算是无虞,但没有找到槿年公主。”煦之只能直言。

没有找到?什么意思?苓岚止住了哭音,惶惑不解。

“她穿了下人的衣服逃出去了……可大家都寻不到她,”煦之尽量让语气平缓一些,“木族的领地基本上被收复了,山高林密,可能还藏了些蛮族,但已不足为患。”

可是,槿年……她去哪儿了呢?她一个弱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不会武艺,她……她会怎样呢?苓岚不敢想象。

槿年会没事的,对不对?她仅仅是躲起来了?不是吗?她那么温和善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上苍一定一定会把最好的留给她,一定是的。

“本王快马加鞭,是为了……”煦之只说了一半,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力度逐渐加重:我是担心你,才提前回来的啊……

“王,”苓岚感受到他手中传来的力量,她更愿意相信,槿年会平安。这是她唯一能让自己坚强起来的念头。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她的声调清冽,似珠玉落地:“园中繁花盛放,您可愿一看?”

煦之见她态度骤变,略为不解,但也不忍拂她意,挽她的手走向后花园,直到遇到侍卫才松开。

煦之回来了,即使没有带来好的消息,她心里也安定了一些。

这半个月里,她曾害怕,害怕到了最后,只有她孤零零地守着这个美丽的园子,就像她一开始来的时候那样,却远比那时更为凄清寂寞。

有些东西,得到过就不愿再失去,譬如快乐,譬如温暖。

煦之侧头看了看她,她的眼眸木然,空洞得吓人。

“王,这是映山红……您看,那片桃花好看吗?”苓岚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咱们木族有一大片桃林在水边,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意满园,无心欣赏。

夜里,苓岚抱着猫咪,静静地哭了一场,泪水流尽后,她祈求木神庇佑木族,庇佑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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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苓岚盈盈下拜,跪倒在地,“您可曾记得答应苓岚偿还心愿之诺?”

煦之看着她:“当然记得,你想要什么?”

“苓岚求您一事,不违制不越礼,人力所能及,望您成全。”

“说吧。”

“苓岚想……回木族奔丧……”

煦之懂了,他明日便要前往木族吊唁。虽说为奴者不能归乡,但作为他的侍婢去参加葬礼,倒也不算违制。

他本不想带她回去,怕她见了木族领地的惨烈,回来之后会更难过,更怕她的心回不来……他心知木族王待她恩重,如若拒绝,倒是显得太不近人情。

“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

一路上,苓岚保持缄默,专心地骑马,她的骑术远不能和众人相比,是以常常落在后面,为了不耽误时辰,她只得奋力追赶才不至于偏离大队伍。

煦之不像其他王那样爱乘马车,他素来扬鞭策马而行,苓岚远远望向他的背影,内心百感交集。

泊颜见她落后,特意与她同行,不时授予她一些骑术之道,苓岚铭记在心。

途中换过几次马,三日后进入两仪城。

大半年前祭阳日,与槿年柏年相伴而行的小半日,于苓岚而言仿如隔世。

今年,将由木族接管两仪城,但是此时的木族千疮百孔,自身难保,如何能管理一座五族的中心大城?

穿过两仪殿外的两仪台,队伍马不停蹄往东行,穿过城门,再往前走,就是木族的领地了。春木青嫩柔美,潮湿的空气带着熟悉的气息。

行了半日,到了木族边缘的小镇,满目疮痍,苓岚不忍细看,数次哽咽,说不出话来。柏年派来接应的人已然相候,他们认得一身白衣的苓岚,颇感意外。

众人在小镇上歇了一晚,苓岚辗转难眠。

次日,他们被领至木神之林,此处均为丧葬之地,一路往上走,均是挂有石块刻名的大树,记录一个个离世之人的名字。

其时木族盛行树葬,把死者的遗体包裹好,挂于林木之上,任其风化。

大战过后,伤亡惨重,只得一一将尸体火化后,由家人将骨灰撒于树木之下,并以石块作为标记。

山顶上聚满了木族人,来者上千,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山顶,个个面容悲戚,神色凄绝。各族前来吊唁的王公贵族席地而坐,金族虽来得最迟,却居上首。

柏年见了苓岚混于金族人中,愕然过后,向她点了点头,倒也不便多说。

苓岚见他孝服之下是黛绿袍子,知道他已经接任木族王,心下感伤:我们自幼一同长大,你加冕之日,我却错过了。

苓岚甚至注意到,柏年身后的几个侍婢中,有梨笙。梨笙生于茶农之家,在王府掌管茶叶和草药的储存,不料短短半年,已跻身木族新王的侍婢。

最熟悉最亲切的槿年,却不在。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