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献策

女眷的筵席设在后殿, 烛光之下,推杯换盏,笑语宴宴。

苓岚在席间想起柏年适才所言, 他们相处多年, 从小到大, 她早就熟悉他易怒的脾性。

心情好的时候, 她或许会哄几句, 心情不好就不管他,过几日他又拉下脸来向她赔罪。

有时她也会深感无奈,难道不该是男人哄姑娘家的么?为何柏年总是反过来呢?想起数年前的往事, 她的微笑弥漫在嘴角。

栀柠见苓岚脸有笑意,看似关心地问道:“苓岚妹子, 你在金族这两年可好?”

“谢姐姐关心, 苓岚一切安好。”

“听说金人严苛御下, 不知有否刻薄于你。看你这娇滴滴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可怜啊……”栀柠似是有心让众人听到她的话,声音比平常大了些。

苓岚淡淡一笑:“苓岚在金族两载,并无任何人为难于我。”

栀柠像是十分吃惊,声音尖锐:“真的吗?难不成……因见了你这花容月貌,严酷的金族人竟怜香惜玉了?”

“姐姐说笑了, ”苓岚转动目光, 从容地道, “虽说咱们木族人普遍生性仁厚, 可别的族也并非是尽是冷酷苛刻之辈。五族之境, 不论是哪一族,想必是坦荡荡的君子与长戚戚的小人并存罢了。”

她回木族这几日, 在市集上、在这王府中,听到的闲言和讽刺可远比在金族锐宫里的要多,归根到底,她在金族为奴一事微不足道,又有煦之撑腰,自然无人在她面前议论。

可她在木族,是众所周知的将军遗孤,她为奴两载归来后如若就此淡出人们的视线,大概也不会有人提起。

但柏年亲临将军府探视,她如今衣着华丽地出现在宴会之上,居心叵测之人定是心理不平衡,想要给她个下马威。

栀柠对她话中有话犹自未觉,另一位女眷插口了:“照你这么说,咱们木族也有尖酸刻薄的小人?”她这番话,摆明了就是要挑拨离间。

苓岚倒也不怕她,捧着酒杯,轻轻啜了一口:“苓岚乃一介女流,不曾认得木族的万千子民,当然没有能耐去辨别君子与小人。只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依照圣人的定论,如若有成人之恶的行为,那大概便是小人了。不知这位姐姐可曾遇到过?”

她言下之意是说小人都是促成别人的坏事,揭人伤疤或是搬弄是非这等事皆是小人所为。

那女眷哑口无言。栀柠此前数次遇苓岚,均见她跟在槿年身后,看上去低调柔弱、和善可欺,后来听说她为奴两载后仍深得柏年欢心已是愤愤不平,今日见她,本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重提她为奴之事想要羞辱她一番,不料她轻描淡写地把圣贤的话搬出来倒打一耙,暗讽自己和另外的女眷在行小人之事,想辩驳却一时无话,气得把古藤酒杯重重地搁在木雕食案上。

苓岚昔年在温柔敦厚的槿年身边从不与人争论,在锐宫时,有煦之的恩威护着,锐安殿的下人待她也算是恭谨,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与人唇枪舌剑的一日,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却被自己三言两语打发了,竟觉索然寡趣。

一众女眷见气氛不对,均自对望,也有性情温和之人主动向苓岚问起她归族之后的动向,苓岚见对方并无恶意,礼貌地一一应对。栀柠见她有了新的伴,而且是木族郡王的妃子,也不敢再对她啰嗦。

酒过三巡,苓岚眼看吃得差不多,也懒得再跟她们应酬,领着云浅和瑚清到花园小逛。两个丫头第一次进王府,只觉这花园别具一格,苓岚则看得出,战后重修的花园,少了那几棵树百年的老树,气韵已大不如前。

宴席散去,众宾客纷纷告辞,苓岚回到殿中,正要向柏年辞别,柏年独独留住她:“陪本王走走。”待宾客散去,领着她向花园走去。

苓岚心道:难道我天生是陪君王游花园的命格?

她想起自己在锐安殿的两年间,数不清多少回与煦之在花园闲逛,他们一同走过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晨露烈日、暮雨星夜……也不知今时今日,没有她作伴,煦之是否还会到园子忆苦思甜。她发现,即便眼前没有任何与他相关的事物,她仍旧时不时地记挂着他的一切。

“嗯?”柏年刚说了几句话,见她无任何反应,疑惑地转头看她。

“抱歉,苓岚失神了。”苓岚歉然道。

柏年停下脚步:“你在想什么呢?”

若告诉柏年,自己在他身边,心里却思念着另一个男人,估计柏年会把她推进桥下荷花池里……荷花池……嗯,她和煦之也曾一同掉进过锐安殿的荷花池,那是去年三月还是四月来着?

完了……怎么还在想着他?苓岚暗骂自己。她定了定神,正色对柏年道:“柏年哥哥,苓岚想起一些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柏年见她神色凝重,心下狐疑,他指了指前方的石凳和石几,道:“咱们到那儿小坐一会儿,你慢慢说。”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石井走着,黛色长袍与青色绸衣一深一浅一暗一明,在这微风伴送的花香中缓缓掠过,在身后跟随的侍女和侍从眼中如同一对璧人。

柏年原以为苓岚会对自己说些关于将军府上的事,没想到,二人在石凳上坐下后,苓岚却提出了“重农不抑商”的见解。

柏年极其不解,苓岚一向只关心花木草药之类的事物,从不涉政,况且木族重农是数百年来的立族之本,怎可能由她一介弱女说改就改?

“是苓岚僭越了。”苓岚见柏年沉默不语,眉宇之间似有不屑,她补充道:“此前曾在两仪城的西市和东市逛过,后来又对比过金族、水族、木族和土族四族的市集,苓岚始觉金族、水族这两个强族,在商贾方面尤为繁盛,他们的道路宽广而平坦,交通发达。而在两仪城的东市,火族的摊位和店铺也远胜于木族,因此……苓岚便想到了……”

“本王明白你的意思,”柏年看着她发上珠钗摇曳的银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不忍回绝她,“只是这并非是他们各族的一日之功,再说了,咱们木族素来以采药、种植花木果茶、造纸、治木、编织等为生,这些的基础首先便是种植,既然族人忙于种植,自给自足,也无法再从商。”

此时,侍从奉上一些茶水点心,柏年与苓岚边吃边聊,说的尽是关于木族的状况。

苓岚自知有些异想天开,然而她在木族战乱后,开始逐渐留意煦之为政时的各种论调,她深知金族的强盛,除了在军队治理方面尤为出众,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他们重视商业。金族所造的各种器具、首饰、武器,均是让其余四族趋之若鹜地争相抢购的。

她去土族时也曾留意过土族的农田,土族地广,但农田面积不大,土族人采用密植的形式耕作。

她壮着胆子把自己过去一年多以来所想的告诉了柏年:“咱们或许可以考虑修路,将原有的道路拓宽,并且修建通外水族、火族的道路,这样可加强运输。”

“可是咱们人手不足,这样大的工程,恐怕难以完成。”

“是的,咱们族内的人员的确是不充足,可是您可以考虑招揽别的族的工匠前来。木族的环境和气候最是宜居,您若是下令数年内减免旁族工匠的赋税,让槿年长公主在两仪城帮忙推动一下,兴许能吸引外族的一部分劳动力来助咱们重建。”苓岚曾在煦之跟前听他与人讨论开辟新城镇的事,她一心想着,也许木族也能效仿。

柏年寻思,并不搭话。

苓岚提出了农业方面的改革,例如大量趁秋冬积肥,尤其是绿肥,她在土族的城镇中留意到了土族的农田并不肥沃,因此特意关注了堆肥的问题。

她提议趁秋收后就地种上大量绿肥,如紫云英、苕子、茹菜、蚕豆等,来年春天收割用作肥料。

她提到春耕不撒种,而采用秧床育苗密植加大产量,提到了果树的梳果,提到了发展农作物的再加工,将进行对外输出。

她甚至还提到了春节花市,如若把族内的花市开拓为整个五族之境的盛会,木族也可借机获得花木的销路。

柏年见她所提问题和建议都甚为用心,明显有过长时间考量,他的轻视之心逐渐收起。

可聊了大半个时辰,她与他讨论的全是民情民生,言语间一本正经,竟无半句儿女情怀,他心下烦郁渐生。

苓岚察觉到柏年慢慢变得不耐烦,只道他是宴会酒后疲倦,不敢叨扰太久,说了两句客套话,带着云浅和瑚清告退。

柏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如当年的纤细,可不知为何,油然生出一股陌生之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仍是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