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故地

七年前, 他就是受了重伤,昏昏沉沉地倒在这条溪流之上。

苓岚粲然一笑,他惊愕的表情意味着他已经记起来了, 她笑道:“王, 还没到呢。”说罢她用手扳开他扯住自己衣服上的手指。

煦之脸上神色不知是惊喜还是羞怒, 他抓紧了她的手, 死死不放开, 他回头对紧跟随他的侍卫道:“不用跟着了,这里一眼看得清楚,附近没人。”

那侍卫见他与苓岚牵着手, 只道他们二人是来幽会的,自是不敢打扰, 去了另一处巡视。

“你如何得知?”煦之小声问。

苓岚凝视着他的面容, 他略有尴尬, 又像是在忍着笑。她假装没听懂:“知道什么呀?”

煦之眉头一蹙:难不成她是无心把我带到此处?不可能!

他见苓岚终于忍不住嘴角上扬,知道她在故弄玄虚:“你居然在耍本王!”他猛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苓岚立足不稳撞在他身上。煦之趁机用另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他满脸得意的笑容:“你看你又要跌倒了。”

苓岚想起了上元节的那一次跌倒,她心中一痛,挣脱了他的怀抱。煦之以为她不过是害羞,笑了笑, 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你还没告诉本王, 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自己说的。”苓岚想起那一年的乞巧节, 他迷迷糊糊说的话。

煦之仔细回想起往日提起过的种种, 他有心不让她知道, 自然没有漏了口风,他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王在国公府的时候, 对苓岚说的。”

“有吗?”煦之想了一阵实在想不起来。

“嗯,您半睡半醒,自己不记得罢了。”

“本王说什么了?”煦之好奇。他想起承列的确说过,当晚苓岚来看过自己,可后来再也不见踪影,他一直疑心自己在睡梦中轻薄了她,没想到无意中透露了此事。

“王说——苓岚,每次遇刺都能遇到你。”苓岚想了想。

“没啦?”

“没了。”

煦之疑心她有所保留,就凭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她就能猜得出她十岁时所遇见的受伤之人是他?他虽觉得苓岚是有那么一点小聪明,可也不知道神通广大至此吧?

苓岚没敢告诉她,她听了此言只是惊诧,真正确认这件事是因为,她趁他熟睡时偷偷扒开了他的衣领,看了他左肩上的伤口……想到此处她满脸通红。

“你骗人!”煦之见她突然脸红了,“这是欺君!”

“没有,是真的。”苓岚辩解。

煦之笑道:“本王不信,肯定没这么简单,你要从实招来!”

“真没说别的。”苓岚斩钉截铁地道。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当日煦之躺卧的大树下,苓岚指了指:“就是这儿了。”

煦之也有印象,他环视着四周,除了树木变得比印象中低矮了些以外,还真是没是什么变化。

七年前,他从庆功宴上出来,领着一队人马率先赶回锐城。刚走了没多久,便遇上了刺客。他只觉得有头晕,身上中了好几刀,其中左肩上的伤最为严重,他奋力抵抗杀了几个敌人,可自己的手下也被杀个干净,他见后面还有追兵,一路骑马往林子里冲,可到了后来,就渐渐没了意识。

待他有知觉时,发现自己被人从水里拖了上来,对方抓住他的衣服,一点一点地把他拖上了岸边,他的马不知所踪,他浑身上下湿透了,身上又是泥土又是血,迷糊中只见眼前一张稚气的脸蛋,是个总角丫头。

她吓得一直在念叨着些什么,他没听清楚。忽然伤口剧痛,原来是她在给他敷药。他痛得直冒冷汗,可也因此清醒了些,

月色之下,她穿着青衣,有一张秀气的瓜子脸,圆圆的眼睛全是慌张,她的发丝凌乱,他有种想要伸手拨开的冲动。

他隐约听到了衣裙撕裂的声音。她把他身上几个仍在冒血的伤口包扎了起来,大概是想救他,可她太小了,无能为力,他想问:“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可他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她用湿布往他的嘴里喂了些溪水,他想向她道谢,但仍旧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还说什么了?

“求你……求你别死掉了……我现在马上去找人……求求你,千万千万别死!”

他凭着这句话一直撑到了第二天,他的属下终于找到了他。

她没回来。

后来他想过,她大概只是他的梦。可如何解释他身上多了被血迹浸染过的布条?

他在数年之后的两仪殿上重遇了她,她已和五年前的她不太一样了,他不过是凭着一瞬间的直觉认出了她。随后,他收留她为奴仆,把她安置在自己的花园里,他观察她,留意她,被她吸引,最后在那一次酒亭的夜话确认了他们彼此的渊源——原来她后来还是来找过他,只可惜她年纪太小,迷路两回,他们那时擦肩而过。

酒亭的那一夜,他知道他已沦陷在她如水的眼眸里。

当他一次次地情难自制地接近她时,她有过抗拒,有过回避,可渐渐地,她开始不再躲藏,而是慢慢有了回应。当他初次发现她的心事,他明白自己终于不必再用君王的强迫来迫使她接纳这份情。可后来呢?他不忍留她,以至于她回到了木族。

他曾自信地认为,他完全拥有了她的心,她即便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她的心仍旧留在自己身上。可事隔半年,他不敢这么想了。

那个男人与他一样,也是一族之王,他对她的好,那个男人也能做得到。

况且那人和她之间还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在。

他凭什么如此自信?

如今,她就站在他的身边,站在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期待着,她的安抚。也只有她亲口告诉他,她仍然思慕于他,他才真正安心。

初次相遇,他一身血污,是垂死之人,她零落孤单,是迷路幼女。

再次遇见,他高高在上,是族王之首,她垂头无言,是戴罪之身。

此时此刻,他笑意弥漫,心怀着期待,她怅然若失,竟无言以对。

春风潮湿,拨弄着山林的烟岚,和暖的阳光下,苓岚的心却渐生凉意。

当年,她尚在稚龄,贪玩好动,胆大妄为,独自玩到天黑,找不到回小镇的方向。弄丢了随身的水壶,吃光了身上所有的干粮,又累又饿,循着流水声来到溪边,在此遇见重伤的煦之。她身小力弱,费尽全力将他拖回了岸上,却只因年幼无知未能救他,更因迷路而错过了再遇他的机会,已是抱憾多时。

如今身在此处,她和他已非当年的伤者和弱女,他五族之境威望极高的君王,她的身份尴尬,成了他和槿年之间的最大的阻碍,甚至是木族复兴的最大阻碍。

“王……”她艰难地开了口,可接下来她要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堵住了她的呼吸。

煦之笑着重新拉起了她的手,他的眼神比春风更温柔,他的手掌比阳光更温暖,几乎马上就能融化她心中的坚冰。

她浑身一颤,想把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却感觉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快速而用力地咬了咬下唇,用最平静的话音吐出了一句话:“您有更好的选择,不用顾念我,别辜负了人家。”

煦之的笑容僵住了,他的手渐渐失去了力度,他的期许随着她话语的延伸而收敛。

这是何意?是在回绝他?她对柏年余情未了?是要确定回到柏年身边?才特意从千里之外赶来,把他拉到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从此处开始,然后在此结束吗?

“苓岚,你听到什么谣言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没有,没有谣言。”她极力否认,是谣言吗?不见得吧。

他收起了所有笑意,目光如电,审视着她的脸:“那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为何?她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她心中的痛苦未必不如他,这些日子以来,她反复记起了王叔所说的,字字诛心。对于煦之而言最重要最尊敬的王祖母,她指定的人是槿年啊!一向淡漠的他不是也在和槿年走得越来愈近了吗?事情正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发展着,她彻底沦为了多余的配角,何不早日抽身离去呢?

煦之见她不语,嘴角微翘,似是冷笑,又似是讽刺,他质问道:“是因为木君吗?你们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对不对?”

苓岚愕然,有吗?定下来的是思均长公主的事情啊……可她把心一横:就当作是好了。反正这件事与他跟槿年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她不嫁柏年,她也无法和槿年共享他的荣宠,槿年值得他一心一意地对待。

她咬紧牙关,不啃一声。

煦之认定了她在默允,心中大恸,他颤声道:“你邀我至此,就为了跟我说这些?”

她点了点头,深深地吸气,强忍着泪水。

“没别的?”煦之眼里仍有期盼。

“嗯。”苓岚用鼻音勉强的哼出一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