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莲社图

相较于唐伯虎的孑然一身, 祝枝山出身一个大家族,与发妻举案齐眉,膝下儿孙满堂, 晚年生活并不十分孤苦, 只健康状况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仇英赶回苏州的当日便拜访祝府, 那一日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见着仇英很是高兴, 连声嘱咐家人道:“去把我的叆叇取来,我要让这小子见识见识。”

“什么是叆叇?”仇英见着他一脸兴奋,仍是从前那个与伯虎师兄一道嬉笑怒骂、潇洒狂狷的六指大叔, 心中欣喜着,却不由得眼中一热, 竟要泛出泪来, 不由得呼吸一滞, 硬是眨了回去。

祝枝山神秘兮兮,掀了被子作势要下床。仇英忙过去搀他, 家仆也忙着为他披上夹袄,近来天气是越发的冷了。

两人走到长案前,家人取来一对物件。祝枝山接了,交给仇英细看,问道:“你可见识过此物?”

仇英细细研究, 但见此物如大钱的形状, 却质薄而透明, 像是琉璃又像是硝石, 但仔细瞧瞧却又两者皆不大像, 不由得抓头挠耳,赧然道:“我还真未曾见过这个, 是做什么用的?”

祝枝山见他不知,便更加得意了,哈哈大笑数声,这才取来一节绫缎,将一对儿连结起来,缚在脑后。两只叆叇便罩在他的眼睛上,取了一本书交给仇英道:“你远远的站着,随便指出哪一行字,我都念来给你听。”

“真的?”仇英将信将疑,六指大叔自年轻时便患有严重的眼疾,每看文章便容易昏倦,小字、细书皆无法辨认,家中书籍的文字都是放大版的,即便如此也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难道戴上这叆叇便就好了?

仇英便持了那书,往上岸对面站着,祝枝山道:“再远点,往后边挪挪,嘿嘿,就在那椅子边上,不怕看不清,你翻书吧。”

仇英便随意翻开书本,指着一处叫他看,祝枝山扶了扶叆叇,念着:“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仇英惊呼出声,喜道:“这叆叇竟这般好用,离得这般远你都瞧得清楚?”

祝枝山解了凌锻,道:“你也来试试。”

仇英取了一片,凑于眼前,果然眼前一片清晰。再看看书册,本隔着距离有些模糊的字迹,此刻笔画分明,不由得更加惊奇了。

祝枝山却拍了拍她的脑袋,道:“旁人试着看看都头昏,就你说好用,可见你这眼睛也不大好了。”

“啊?”仇英忙放下,疑惑道:“我并无察觉有什么不对,只看久了书册容易疲劳罢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你需得防患于未然。我儿从红毛子那边买的这玩意,那些个洋人新鲜玩意倒不少,还懂得这个。说是为了防范,要少在暗处看书,长时间用眼要注意休息,这些倒是和我们大夫讲得差不多。”

仇英想着早前项元汴的叮嘱,却总是叫自己左耳进去右耳出,不由得暗暗吐了吐舌头。此刻见了那副叆叇尤为喜欢,问道:“大叔,这叆叇如此好用,我也想寻一对来,是在哪里买到的呀?”

“这个嘛……”祝枝山得了儿子的孝礼,只知道用着舒坦,从哪里来的却从未问过。不过叫他对着仇英说不知道,那亦是不可能,便呼拢他道:“这个东西可不是遍地都有的,多少人有钱买不到。你也别急,回头我叫我家儿子给你带一对,定给你挑好的。”

“好嘞,六指大叔,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仇英闻言大乐,甜言蜜语一句接一句,惹得祝枝山哈哈大乐,爷儿俩在房里讲了半天的话,还合作出一幅书画。以方才吟诵的《青青河畔草》为题,祝枝山负责草书,仇英负责画画,作出了两人此生最后一次合作完成的作品。

半月后,迎来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文征明辞官归来,仇英和项元汴去城外迎接师傅一家人,半道上遇着祝府报丧的人。

祝枝山去了。

仇英掀着车帘探身出去,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从马车上滚下去。这半月来,她不时到祝家探望,祝枝山的情况时好时坏,但看来也还算乐观。可他终究没有熬过冬日苦寒,就这么去了。

文征明亦是十分悲恸。他连家门还没入,便先与一对儿子、仇英等人一道直直赶往祝家,那里已经有家仆挂上白色灯笼,远远就能听到阵阵恸哭。

祝家子孙满堂、族人兴旺,祝枝山的丧事都不必这些人劳心劳力,可他们心中的哀伤并不比大叔的亲人少一些些。尤其是仇英,她年幼便失去双亲,从拜师之日起便与唐伯虎、祝枝山两人尤为亲近,他们亦是将她当做老来之子一般的疼爱,可是短短三年,这两人便相继离世,叫她如何不悲伤。

头七过后,祝家派人送来了那对叆叇。来人道:“祝老爷走前说了,这一对叆叇英儿喜欢,就送了他做个念想吧。”

仇英接了,以为流尽的眼泪又滚落下来。项元汴与文嘉近来时时伴着她,也深知她再不可这样下去,可也不知从何劝起,也只得默默替她收了、道谢。可几日之后,仇英终究还是病了。

文征明自从回到苏州,为着祝枝山的丧事或其他应酬,还未曾与仇英说上几句话。这日听说他病了,便寻了空过来瞧他,却见着次子和项元汴两个坐在屋里,似是寸步未曾离开过。便问着:“大夫可曾来过了?”

“才离开的。”文嘉见父亲到了,起身相迎,项元汴也恭敬行礼。

文嘉请了父亲坐下,才道:“大夫说没什么大碍,他是这阵子郁结于心,只消好好调养一阵,用些饮食滋补滋补便就好了。”

文征明点一点头,又往床前看了看这个年逾五十才收下的幼徒,这小子当年借着撞画当街表演对临、背临来拜师,此幕似乎还在眼前。当年还是个说话带着童音的半大小子,如今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师了。幼徒初长成,文征明也是老怀感慰了。

仇英一睁眼,便看见师父和蔼的脸,不由得傻傻道:“师傅,你一定要健康长寿,活得比英儿还要久。”

文征明见他醒了,开口便是一句傻话,笑道:“师傅若是比你活得还要久,那岂不是老妖怪了?”

“我不管,你一定要答应徒儿!”或许是病中糊涂了,又或是半睡半醒之间意识还不太清楚,仇英变得尤为固执,定要文征明应下她这件事。文征明被他摇得无法子,只好应了。只恍惚间觉得这个徒儿,竟有些女儿娇态,甚至迷迷糊糊想着,若是当年夫人生了一个女儿,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这样摇着自己的手臂撒娇。

文征明在爱徒的病榻前应下了长寿之诺,最后也真的做到了。他活到八十九岁,为人书墓志铭,未待写完,便“置笔端坐而逝”,一世孜孜不倦,书画造诣全面,诗文画无一不精,他幼时才学之名比起唐祝二人有所差距,但后来者居上,其子文彭文嘉也颇有些文名。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仇英得了敬爱的文师傅保证,便又安然睡去。文征明离开之时,也将两个小的赶回去,文、项二人这才稍稍休息了一阵。

文征明辞官归隐苏州,在苏州文人界引发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和热议。

但文征明不闻不问,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参加的宴会、应酬亦不避讳,态度光明磊落。

后来苏州城慢慢传出文征明辞官真相,是受了朝中帮派的排挤,加上目睹官场黑暗,无力兼济天下,只好独善其身,一再乞归。

仇英私下也问了师傅缘由。毕竟师傅一家老小,要说从前毕生的心愿便是入朝为官、报效朝廷亦不为过。而文征明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入仕,竟短短三年便回来了,师傅这三年都遭遇了什么?

文征明却总是摇摇头,道:“如今为师的心愿就是潜心研究诗书文,别的一概不理。”

看得出文彭兄弟并不十分理解,但仇英并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入朝为官本就是件无聊的事,而且做京官就是做皇上的奴才?师傅在苏州卖卖诗画,游山玩水不亦乐乎,还备受苏州百姓的爱戴,何必去遭那个罪。

文征明听了她一阵快言快语的嘟囔,笑道:“你真不像是仇元慧的儿子。”

“我父亲,他是怎样的?”仇英好奇问道。

“你父亲呐,虽然只是个宫廷画师,可是胸怀大义,关心国家兴亡。凭着一支丹青笔,针砭时弊讨伐奸佞,也为此断送了自己的画师人生,最后被逐出宫廷。他可是有着一身傲骨的人呐,也是我很佩服的一个少年英雄。”

傲骨吗?仇英回想起那个跟着自己和小伙伴们上山下河疯玩的老爹,夏日赤膊躺在院子里午睡鼾声吵死人的老爹,有时候吃饭还要抠臭脚丫子的老爹,明明也是姓仇名元慧,可真的是师父口中的那个少年英雄吗?

似是察觉到仇英的不以为然,文征明问道:“你不信吗?为师可是看得出,你的画里亦有他的影子。”

“是吗?父亲的影子……”仇英停下笔,疑惑看着纸上未完成的画作,想找找父亲的影子在哪里。是这一处皴笔,还是那一处晕染?

文征明也看着,道:“你父亲将一身画艺都传给你,却偏偏未曾教给你半点诗书文法,甚至连基本的君臣之纲亦没做交代,养成了你这般的性子,早几年我不大了解他的用意,如今却是全明白了。”

“明白了他的用意?”仇英却不大明白。老爹不是未曾教过她识文断字,只是她自己天生不喜欢,清早去竹林里砍来尖细的竹枝桠,当着她的面儿削尖削细,威胁着要抽她手心也不乐意学,但到了学画的时候却有着异乎常人的耐心。老爹没法子,加上娘一直吹枕头风,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老爹这才饶了她。

这样的爹娘才教出这样的仇英,一个备受争议的仇英。仇英想着,若是时光倒流回到小时候,她大概也许会稍稍多背诵一些诗词歌赋吧。

不过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于是仇英便仍还是仇英。

仇英病情大愈之后,已然接近年关。项元汴叫嘉兴一封接着一封的家书催着回家过年,仇英便日日躲着他,丝毫没有一同随行的意思。

项元汴恼怒、窝火、气闷,各种法子用尽了,就差没将她打昏塞进马车里,最后不得不独自离开。仇英得了便宜一般,便上城外送行,才叫他稍稍减轻了恼意,安心回了家,只说年后再来寻她。

少了个跟屁虫,仇英却不似往年总与文嘉泡在一起,却总是粘着师父。文嘉向来习惯了仇英对父亲超乎寻常的孺慕之情,便随她去,由着那一老一小临摹作画,自己倒钻进书堆里,父亲辞官没有影响到他入仕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了考科举的信念。

文征明两位生平最亲密的老友都相继去世,心中颇有些惶然,仇英此时粘着他,倒也是贴心的举动。仇英这一日取来在周家完成的《写经换茶图》,文征明瞧见了,心中颇有些感触,抄写一段摩坷般若波罗密心经,还叫文彭、文嘉分别就此画题词,一道送裱。此画再赠予周凤来之时,便已身价倍增了。

因为这一段心经,勾起文征明的一些佛心。南宋李公麟有知名画作《莲社图》,所绘便是东晋僧人创建莲社的故事,其事迹有深意,画作也似带着些佛性,便邀仇英共同临摹。无心插柳柳成荫,此仿作一经完成,竟得到鉴藏界一致叫好之声。而且第一次,仇英的名字和师父文征明被相提并论而没有被掩盖,他当年拜师学艺、刻苦用心的事迹也慢慢流传开来,二十四岁的仇英,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

在临画上头得了好处,文征明这个退出了仕途大军的文人,第一次意识到借助前人的成功来成就自己是件多么简单的事,但显然这个方法不适合已颇有些声望的自己,倒比较适合他的小徒儿仇英。便多次面授机宜,要他在临摹上面多下工夫,文征明这个一代文坛巨匠,亦开始初次展露其书画商属性。

到底年纪轻轻没什么经验,仇英并未意识到这次成功已然将自己领上一层新台阶,只努力消化文征明给自己的明示暗示——便是找一副经典巨作,临摹它、超越它,然后便成就了自己。

仇英基本上是个听话的孩子,师父叫她找,她便用了心努了力的寻找。好在她有两处藏品丰盛的藏书阁——天籁阁及六观楼可以查阅,数以千计的名人真迹可以赏玩,这个任务并不困难。

这个新年,文家的气氛还算和乐。逝者已逝,留下来的人还得继续自己的生活。

文家添了新人口,文彭大哥在京城娶了新妇,这一年生了长子。一边逗弄娇软可爱的小家伙,文征明也难得开始埋怨两个儿子晚婚:“多少老友都已四代同堂,偏我文家的两个心比天高,到这会子才叫我抱孙。”

看着是在向着仇英抱怨,声音却显然往如今还孑然一身的文嘉而去。文嘉低着头假装听不见,文征明便道:“瞧瞧瞧瞧,哥儿俩都这个态度,一提到此事就给我装聋作哑。”

仇英听着也不好多做评论,手拿着小拨浪鼓咚咚瞧着,逗着小家伙咯咯直笑,文征明瞧着孙儿的可爱模样,才暂时忘了生气。文彭大哥幼时便定了亲事,和对方姑娘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关系本就是极好的,可那姑娘后来得了重病去了,文彭便一直无意婚姻之事,直到此回入了京城,结下了这门亲事,好在新嫂子是个性子极为温柔贤淑的,夫妻两个也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倒也成就了一对璧人。

文嘉也随同父兄入京三年,倒不见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的清瘦,言行之间偶尔透露出一些狡黠算计的神色,可以想见还是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大男孩,只如今收敛了不少,应酬待客看着起码沉稳了许多。只正月里亲友访问,难免问及他的婚事,往年他有长兄未婚不敢为先的借口,如今文彭儿子都生了,他便站在风口浪尖,也只得强笑着应答:“定会努力、定会努力。”

文嘉,文待诏次子,本人又是个文采风流、长相俊俏的,多少家有千金初长成的家长虎视眈眈,就等着他这一句话开口,上门说亲的从此便络绎不绝。文嘉见着这态势才猛然顿悟古人所谓“沉默是金”的金玉良言,后悔不迭。每日里不敢在家呆着,便拖着仇英四处溜达,日出而出、日落而归,气得文征明撂出狠话:“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在家也可,我和你母亲为你定下亲事,你只待成亲当日做一回新郎官便可。”

文嘉这下傻了眼,虽留在家中但日日长吁短叹。仇英却瞧着直乐,问道:“怎么教你结门亲事,倒像是要了你的命?”

文嘉瞪他,没好气道:“你乐意,叫你去娶如何?”

仇英并不生气,仍是幸灾乐祸道:“兄不娶弟不敢为先,你大我三岁,我怎能在你前头成婚?那样的话,师父他老人家又得气坏了。”

“没良心的东西。”文嘉气鼓囊囊,忽而认真看她,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娶?”

仇英好奇道:“为什么不娶?”

“因为我有断袖之癖。”文嘉忽而道,仇英瞪大了眼睛,却听见他极为认真的说道:“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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