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显得不屑一顾:“原来他根本就没打过仗啊,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共尉却没有笑,他偏过头不快的看了田伦一眼,责备之意很明显。田伦虽然不解,可是还是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尴尬的看了桓齮一眼,歉然说道:“属下失礼,请君侯和老将军责罚。”
桓齮没有作声,他看看田伦,又看看共尉。共尉锁着眉头,脸上没有一丝喜色,看起来反倒有些担心。桓齮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心里还有一丝愧意。他跟随共尉以来,虽然不能再亲自带兵了,可是共尉对他很尊敬,待以师友之礼,并不是和一般的部将一样看待。特别是共尉让陈平到咸阳安全的送回了他的家人,让他感激不已,他现在没有任何后患,一心一意的帮共尉出谋划策。在他的指点下,共尉用兵的能力进步神速。他原本就认真读过《尉缭子》和《信陵君兵法》,只不过是以自学为主,领悟不深,后来有白公和白媚从旁指点,再经过多次实战,已经进入了合格的将领行列,如今再有身经百战的桓齮指点,他自然触类旁通,进入了名将的行列。当然桓齮并不知道,共尉脑海里的无数经典战例,让他的眼界总就超出了同时代人不止一筹,理解当然更加深入,而他是工科出身,对数字又特别敏感,庙算这一块本来就是他的强项。
如今共尉面对着一个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对手却没有一丝轻视,桓齮觉得难得能可贵,一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的年轻将军,面对着一个没有经过实战的对手却还能这么谨慎,在他这个年龄是很难得的,虽然说离白起那种境界还有一段距离,但这个年龄能做到这个程度,古往今来也是数得着的。
“子谦,很多人都是一战成名。”共尉想了片刻,缓缓的说道:“想想田穰直,想想马服君,他们成名之前,带过兵,打过仗吗?不是照样一战而天下闻名,跻声名将行列?”
田伦凛然惊醒,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愣了片刻,再次躬身一拜:“多谢君侯指正。”
“老将军,如果是你指挥这场战斗,你会怎么办?”共尉坐直了身子,严肃的看着桓齮。桓齮没有立即回答他,他一手扶在大腿上,一手抚着胡须,沉思了半晌:“君侯,属下以为,这一仗,其实斗得更多的是心志。”
共尉轻轻的点了点头,示意桓齮接着说。
“现在的情况是,李由等不得,而我们,更等不得。”桓齮一字一句的说。
田伦去了浮躁之心,用心的听桓齮和共尉分析军情,却听桓齮说出了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一时搞不明白,他看了看共尉,共尉不动声色,眼神专注的看着桓齮,显然是听懂了桓齮的意思,心中不由得有些懊恼。杜鱼跟了君侯几个月,君侯就把他派出去做了五百主,而自己跟着君侯时间更长一些,却还是做个行军司马,他一直有些失意,觉得君侯是不是把他给忘了,可是现在一看自己根本不能理解桓齮和君侯的话,显然不是个做将军的材料,不免有些失落,却还是不甘心,竖起耳朵,生怕漏过一个字。
桓齮似乎看出了田伦的沮丧,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接着解释道:“李由的目的,是要堵住韩成和他所带的百姓,一举歼灭韩国,只要这仗打赢了,他前面的失利都不会再有人计较。所以短期来看,我们只要守住郏县,护卫韩成退往南阳即可完成任务,大可以等李由主动来攻。但是从长期来看,如果我们坐守,那么章邯和章平两路大军就会赶到,我们就要同时面对三路大军的攻击,压力会相当的大,如今之计,就是趁章邯和章平到达之前,先击杀李由,避免三面受敌的困境。所以,我们更不能等。”
田伦恍然大悟,他感激的看着桓齮,微微点头表示谢意,他从共尉和桓齮脸上的笑容看得出来,桓齮刚才所说的,与其说是讲给共尉听,不如说是专门指点他的。
“是的,所以我们其实更不能等。”共尉叹了一声,“别说章邯的大军到此,恐怕就是章平和李由东西夹击我们,也够我们受的了。必须在他们合围之前击败李由。老将军,你看我们是主动出击好,还是先等一等?”
“如果是我,就先等一等,既可以以静制动,又可以等韩魏的大军赶到,在兵力上形成优势。”桓齮自顾自的说,“韩魏虽然败走,可是他们并没有与章邯交战,兵力并没有什么损失。而章邯占领了大梁和新郑之后,需要收复其他诸县,就算他自己没有耽搁,兵力上也会有些分散。但是,这个时间并不多,我估计,也就是三五天的时间,三五天之内,如果李由不动手,我们就必须主动出击了。”
共尉沉吟了好一会,默默的点了点头:“那就等三天,三天之内,如果李由还不主动出手,我们就迎上去。”
“好。”桓齮微笑着颌首。
共尉在郏县按兵不动,只是派出斥候四处打探。斥候营的将士骑着马在郏城四野飞驰,向西的和李由属下的秦军斥候开始有了接触,三天之内,双方的斥候交手十几次,楚军斥候凭着精良的装备和训练,略占上风,只损伤了十几个人手,却斩杀了秦军四十多人。即便如此,校尉营的李四还是暴跳如雷,指着受伤的那几个伍长破口大骂,说他们娶了老婆,把精力消耗在女人身上了,体力下降,丢了斥候营的脸。斥候营是共尉重点照顾的人马,别的营是百人将以上才有老婆分,而斥候营是队率就有分,甚至有几个还是伍长、什长,因此斥候营一直牛屁哄哄,李四更是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太土了,不象个校尉的样子,就改名叫李维,可是别人习惯了叫他李四,几个月了,也没有叫过他这个大名。
斥候营都是精兵强将,是从各营里挑出来的精锐,领的军饷也比别的营普遍高一级,共尉又给他们全员配备了战马、硬弩,在与同等人数的敌军斥候交手时,斥候营保持了骄人的零死亡战绩,所以李四一看十几个弟兄挂了彩,还有几个重伤而死,他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把几个伍长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最后不解气,还叫嚣着要把他们的老婆夺走,让给其他的兄弟。
与此同时,李由却是暗自心惊,他军中的斥候同样也是军中武技高强的士卒,可是这几天接连伤亡了四十多个人,消息却没打听到什么,让他诧异之余,又有些紧张。那些斥候怕被李由责骂,在述说战况时,有意无意的夸大了楚军斥候的规模,李由因此对楚军斥候的疯狂感到十分不解。
难道共尉——抑或是桓齮——在隐瞒什么?他在郏县连着几天按兵不动,难道就不怕秦军合围?当真他以为把韩魏的人马接应到南阳就大功告成了?
骑将冯敬和步将赵贲也很不解,在商量不出结果的时候,李由坐不住了,真要让韩成逃走了,章邯赶到了,他立功的事情就泡汤了。
“明天……”李由抬起手,本想做个果断的手势,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觉得不妥。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落在案上的地图上,思索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明天我们绕过郏县,去骑岭攻击韩成的人马。”
冯敬和赵贲互相看了一眼,不解的说:“大人,放着楚军在身后,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由抬起眼皮,看着冯敬,忽然笑了:“是的,把三万楚军放在身后不管,反而去攻击韩军,确实太冒险了。你们说,楚军会不会从我们背后攻击我们?”
冯敬想都不想,应声答道:“当然会。”
“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李由得意的一笑:“赵大人,你先行一步,绕远一点,避开楚军的斥候,赶到骑岭布阵。冯大人,你多带旌旗,装成三万大军的阵势,从郏县北折向骑岭,如果楚军出城追击,你也不要理他,加快脚步向北就行。如果他们追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冯敬和赵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赵贲想了片刻,又问道:“如果楚军不追呢?”
“他们如果不追,我们就真的去打韩军了。”李由还没有说话,冯敬就抢着说,然后拍了一句马屁:“大人,你这个办法好,不管他们追不追,主动权都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不要太高兴,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桓齮会有什么反应,我现在还不敢确定。”李由虽然有些得意,却没有表露在脸上,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冯敬继续吹捧的想法:“你到时候要看情况而定,不能让桓齮看出虚实。”
“桓齮?”冯敬莫名其妙,“他不是早死了吗?”
赵贲得意的一笑,却没有说话。李由微微一笑:“我怀疑他还没死,楚军的行动,和我了解的桓齮的战法很相似。说不准,他就在郏县。”
“真的?”冯敬一下子跳了起来:“这老匹夫如果真在郏县,我一定要取了他的首级。嘿嘿,陛下如果知道他投降了楚军,恐怕会灭他的族的。”
“陛下灭不到他的族了,他的家人已经全部离开了咸阳。”李由摇了摇头。
“离开了咸阳?去哪了?”冯敬很不解的看着李由。
“我也不知道。”李由皱起了眉头,也觉得很不解。冯敬倒也没有注意,他被桓齮可能在郏县的消息给刺激得很兴奋,一想到有可能将这个名将的首级砍下来,他就开心得有些忘乎所以。李由安排好了作战任务,他就匆匆的回营去了,精心做好准备,如果真的发现桓齮,一定将他拿下。
赵贲没有立刻走,他又坐了一会,才抬起头对李由说:“公子,你能肯定桓齮真的在郏县吗?”
“基本肯定。”李由的眼神穿过帐门,看向远处,似乎在自言自语:“以他的性格,他一定在等我先动手。再说了,他对咸阳的事情很熟悉,丞相大人和章邯、赵高之间的那些矛盾,不可能瞒得过他。我估计他应该已经猜到了什么,所以,他知道我不能等得太久。如果只是共尉的话,他不可能这么安静,一旦章邯的大军赶到,他根本没有机会的,只有抢在章邯到达之前,先击败实力最弱的我,他才可能避免三面受敌的局面。而现在……”
赵贲沉默着点了点头,起身告退。李由也不起身,默默的看着赵贲的身影消失在帐外,半晌才收回目光,凝视着案头一只皂囊,无声的叹了口气。
秦军出动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郏县,共尉随即招集诸将议事。
“秦军主力全部出动,主将李由,亲卫步骑五千人,步卒万人,步将赵贲,万人,骑将冯敬,就是上次在博浪沙逃走的那个冯敬,骑五千。从郏县城北三十里折向北,看样子是要赶向骑岭截击韩王。”田伦手一指,大手在骑岭的位置一拍:“骑岭在郏县北七十里,是从阳翟通往鲁阳的必由之路,是伏牛山的东坡,山势虽然不是那么险峻了,但是韩王带着大量的百姓,如果被秦军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周叔、周贲、灌婴、周勃等人听完了田伦的解释,都把目光看向了共尉。
共尉静静的坐着,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轻轻的扬了扬手中的竹简:“韩王的军报已经到了,按他们的速度估计,大概还有一天的时间就能赶到骑岭。他虽然有五万多人,可是有近十万的百姓跟着,不可能是秦军的对手,而且,这个时候通知他改道也来不及了。”他顿了顿,忽然笑了:“李由挑的时间很恰当,没有给我们更多的机会,我们只能追上去和他一战,打通骑岭接应韩王。”
众人互相看看,灌婴大大咧咧的跳了起来,拍着胸脯说:“君侯,有什么好犹豫的,以我们的实力要想击败李由,打通骑岭,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同等兵力下,我们击败秦军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君侯,派我们虎豹骑去吧,不等他们到达骑岭就先灭了他们。”
共尉皱了皱眉头,灌婴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在宛城的时候,他就纵容部下抢夺市井的商贾,被管军市的军正抓到之后,他还不服气,大大的闹了一通,直到自己派虞子期去训斥他,他才收敛了些。今天又第一个跳出来,虽然说有信心是好的,可是作为虎豹骑的骑督,这么目中无人、骄狂自大可不是什么好事。
“退下!”共尉沉下了脸,断喝了一声。
“君侯?”灌婴见共尉忽然这么不高兴,满腔的兴奋立刻象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虽然嚣张,可是在共尉面前还不敢放肆,虽然觉得有些丢脸,还是乖乖的退回自己的位置。众将见最牛逼的灌婴挨了批,一个个都不敢再放肆了,大帐里一时有些冷清。
周叔咳嗽了一声,起身拱了拱手:“敢问君侯,不知章邯和章平到了哪里?”
共尉暗自点了点头,还是周叔心思比较细,没问李由部,先问另外两路秦军。他换了一个口气:“章平还在襄城东,方位不明。至于章邯,听韩王送来的消息说,他离阳翟北一百余里,和韩王大概有两天的路程。”
周叔不急不躁,依然平静的问道:“章邯精于夜袭,他手下有近三万骑卒,会不会故技重施?”
“韩王已经做好了准备,太尉韩(王)信和前司徒张良带着一万多人在大军北三十里防备他,应该不会让他有得手的机会。”共尉解释说:“章邯和章平两路人马离我们还有两百多里,他们赶到这里最快也得三天,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在这三天时间内打败李由,和韩军合兵一处。”
周叔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可有魏王的消息?”
共尉摇了摇头:“魏王已经五天没有消息了,上次消息说,他还在鄢陵,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周叔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拱手说道:“君侯,属下愿为先锋,追击李由。”
“很好,我也正有此意。”共尉欣慰的点点头,周叔谨慎,有他打前锋,必然不会冒进,被秦军钻了空子。他转过头,视睁大了眼睛期盼的看着自己的灌婴于不顾,指着周贲说:“周贲,你也一起去,凡事听周叔指挥,不得有误。”
周贲起身应道:“喏,周贲领命。”
周贲是共尉的旧将,他是最早的四个校尉之一,但是一直没有独立领兵。上次共尉让他跟着周叔,让他十分不爽,可是跟着周叔一个多月,行军近千里,他对说话不多的周叔印象却大为改观,知道这个人以后肯定是共尉手下的重将,共尉让他跟着周叔,不是贬低他而是给他机会,所以一听说让他跟着周叔做先锋,他满心欢喜。
灌婴却很失落,原本他也是共尉手下的老将,屡立战功,可是最近却有些不受共尉待见,几个新来的都爬到他头顶上去了,特别是周叔,一个魏王豹的弃子,居然比他还受宠,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看着这次先锋的任务又被周叔抢走了,他不满的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老将军,你带三千人守郏县。”共尉转过身,很客气的对桓齮说。
桓齮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躬身受命:“谨遵君侯将令。”
“其他诸将各带三日干粮,随本将出征。”共尉站起身,威严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大声喝道:“大破李由后,与诸君痛饮!”
“喏。”众将轰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