蹶张弩威力强劲,但是缺点也很明显,由于需要借助腰力,用腿蹬才能上弦,蹶张弩上箭的速度与弓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李由虽然实战少,但是对各种兵器的优劣一清二楚,他一看韩军没有布置轮次射击,而是一哄而上,立刻抓住了其中的破绽,催动大军,踩着同伴的尸体猛冲,不给韩军上箭的时间。
秦军对箭阵的理解很特彻,不光是李由看出了这一点,临阵指挥的中下层军官也敏锐的看出这一点,鼓声一响,他们就冲了上去。
六七十步的距离,不过三四息的时间就冲到了。韩军的弩手还没把弦挂上,愤怒的秦军已经杀到了跟头,剑光闪闪,一个接一个的弩手被砍翻在地,剩下的人肝胆俱裂,再也顾不上挂弦,扔下弩,掉头就走。
韩军的弩阵,不过一发,随即溃败。
“退后者,杀!”
张良一面被韩军的疏于训练所震惊,一面阴着脸下达了命令。王祥和杜鱼各率亲卫,横亘在弩手之后,手起剑落,接连斩杀了十几名夺路而逃的弩手,弩手们被他们的冷血震惊了,不敢再胡冲乱跑,只得调过头,拔剑与秦军接战。
慌乱的阵势总算恢复了些许平静。张良片刻不停,一面让后面的戟手、剑手上前与秦军厮杀,一面让弩手们有秩序的撤退到后阵,然后把剩下的弩手分成三批,轮流射击,支援前面的步卒。在他的调度下,惊魂未定的弩手们终于定住了神,开始有秩序的挂弦,上箭,射击。张良孤注一掷,放弃了后方的防守,把所有的兵力全部调到正面,更是把强壮的百姓组织起来,让他们帮着弩手们挂弦、上箭。普通百姓虽然不能上阵厮杀,但是基本的训练还是有的,在生死存亡面前,他们也克服了心里的恐惧,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短短的时间内,张良发挥出了超乎常人的指挥能力,勉强组织起了一个阵势,将气势正盛的秦军再次拦在山谷之中。
李由对张良很佩服,最开始的时候,张良在被敢战死士扰乱了阵型的情况下,及时的放弃了谷中的阵地,将所有的兵力派去抢占两侧的山坡,虽然他最终没能抢占山坡的有利地形,但是却有效的阻止了秦军的作战意图。在韩(王)信近四万大军被两万秦军击溃,韩军陷于崩溃边缘的时候,他又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最后的韩军组织起来,布起了最后一道防线,及时的遏制了秦军迅猛的势头。
如果还是由韩(王)信来统率这一万多后军,李由有十足的把握在两个冲锋内解决战斗,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按下急迫的心情,用心对付。当然了,并不是说他没有信心,他指挥着两万多秦军与超过自己兵力三倍以上的韩军激战两个时辰,取得了大胜,这最后的一万多韩军,他当然也不会放在眼里。
时间,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有足够的信心击溃这一万韩军。张良再有用兵能力,他也没有办法把这一万训练不足的韩军变成虎狼之师,作为一个将领所能做到的,他已经全部做到了,但是实力的差距不是短时间之内就可以消弥的。
李由信心十足,一面指挥亲卫营猛攻张良的阵势,一面命令先前苦战的秦军将士重整队型,抓紧时间吃点干粮喝点水,补充一下体力,等亲卫营打开缺口时,再次猛扑上去,争取一举解决战斗。
战斗进行得很惨烈,正如李由所料,韩军虽然奋勇抵抗,可是他们的战斗力比李由的亲卫营差得太远,他们的损伤很惨重,王祥、杜鱼带领的亲卫营因为连续奋战,体力下降到了极点,伤亡猛增,先后陷入了苦战,韩军的主将张良即将被秦军包围,阵势越来越薄弱,崩溃在即。
王祥怒声大吼着,手中的铁锤舞得虎虎生风,当者立碎。他已经接连劈断了七柄长剑,身上只剩下这柄铁锤。铁锤二十斤重,在他巨大的膂力的挥舞下,如同风车一般旋转,三步以内没有人能够立足。他就象激流中的一块巨石,牢牢的挡在了张良的战车前。秦军看到了不断发号司令的张良,但是面对着如天神一般的王祥,他们虽然前仆后继的发起了连绵不断的攻击,却依然不能将王祥逼退一步,相反,一个接一个的秦军勇士在王祥强横的打击下脑浆崩裂,惨呼倒地。
王祥身后,杜鱼带领着仅剩的十三名铁卫,牢牢的护在张良的身边,他的右臂受了重伤,已经举不起长剑,只得把剑拿在左手里,冷静的面对着越来越多的秦军,指挥着铁卫们击杀侥幸冲过王祥堵截的敌人,尽最后一点力量护卫着张良的安全。
时间一点点的流失,王祥的体力达到了极限,他的铁锤渐渐的慢了下来,秦军蜂拥而上,剑戟交加,决心要将这个大个子斩杀。就他一个人,前前后后就斩杀了近百名秦军,他的脚下,躺着重重叠叠的秦军尸体,触目惊心。凶悍的秦军被他的勇猛激起了怒火,不把他斩杀当场,绝不罢休。
王祥左右支绌,陷入了秦军的围攻之中。他奋起最后一丝余力,拼命反击。
李由看着快被秦军包围的张良,嘴角露出了放心的微笑。韩军已经损失近半,只要再拿下张良,他们就会一触即溃,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抵抗。自己以两万五千人击败了七万多韩军,斩首近半,这一仗的功勋,对于一个刚刚踏上战场的他来说,勉强算是及格了。
可惜,如果不是被共尉吞掉了五千骑兵,他的这个成绩可能会更好看些。
一想到共尉,李由忽然一阵心悸,他下意识的掉过头向南面看去。
山谷尽头,赵贲带着一千人狂奔而来,片刻时间就冲到了李由的面前。李由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神情有些紧张的盯着赵贲,生怕从他的嘴中听到不祥的消息。
“公子,楚军追来了,离我军十里。”赵贲急急的说完了这句话,才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张大了嘴巴狂喘起来。
“来了?”李由的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揪住了。
“来了,全来了,一共是两万五千多人,周叔在前,共尉在后。”赵贲喘气喘得胸口一阵阵的疼,可是军情紧急,他又不得不把情况立刻告诉李由。李由离开大营后,他带着一千人守在大营里,本来以为这是必死之局。一千人的大营,就算他想出了各种办法,也只能维持一个表面上的样子。只要楚军一试探,立刻会露出破绽。所以当周叔的一万五千人到达蓝水对岸的时候,赵贲的心沉到了水底,他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他答应李由要支撑半天时间,可是这才一个多时辰,楚军就赶到了,他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来为李由多争取一个时辰。
可是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楚军好象被他吓住了,在蓝水对岸停了下来,迟迟没有发动攻击,直到一个时辰后,又一批楚军赶到,他们才到蓝水边列阵。
赵贲如释重负,老天保佑,他已经完成了李由的托付,没有道理再把自己和一千多将士的性命扔在这里了。放出第一波箭阵之后,他立刻下令撤退。秦军早就做好了准备,命令一下,他们就以最快的速度撤出了大营。
楚军随后追了上来,可是他们因为搜索大营耽搁了些时间,离秦军有十来里的距离,一路尾追到重岭山,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十里,两万五千人?”李由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虽然还有一万七八千人,可是久战之后,根本不可能再和共尉交战。共尉的勇名他是知道的,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个名将桓齮,真要被他们咬住了,自己难逃一死。
李由汗如雨下,刹那间浸透了他的战袍,被风一吹,浑身冰凉。
“公子,趁着他们还没赶到,我们立刻击破韩军,突围吧。”赵贲眼睛一扫,立刻看出了韩军已经崩溃在即,正是扩大战果的好时候,可惜,楚军没有给他们留下时间,如果他们舍不得韩军,他们就会被随后赶到的楚军吃掉。这个情况下,他能理解李由的为难,可是情况又不容他们犹豫,所以他立刻提出了最有效的建议。
李由也是个聪明人,他岂能不理解赵贲的想法。虽然现在放弃韩军实在有些可惜,但是与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全体押上,冲破韩军堵截,向北突围。”李由随即下达了命令。
正在休息的秦军听到鼓声,随即举剑高呼,再次冲了上去,向摇摇欲坠的韩军阵地发起了最后的冲击。张良心如死灰,知道这次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幸运了。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楚军还没有出现,他这几千人根本不可能是秦军的对手。
终于结束了,张良拔剑出鞘,大手用力的握着剑柄,剑柄上的凸起勒得手掌生疼,只有这丝疼,才提醒他自己还活着。他转身向北,冲着阳翟方向拜了三拜,横剑在颈。
“先生——”杜鱼看出了张良的不正常,他怒声大喝,不顾自己的右臂受伤,猛的一拳砸在张良的右臂上。这一拳砸得张良整条手臂都麻了,握不住长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先生!”王祥听到杜鱼的惊呼,大吃一惊,奋力甩出铁锤,将一名秦军面门砸得粉碎,双拳连挥,又劈面打倒两名秦军,急身而退,一把抱住了张良。他受了重伤,鲜血淋漓,可是他自己却一点没有感觉,只是紧张的看着张良。
秦军就在三步之外,最后的几十名亲卫用身体组成了最后一道墙,用生命护卫着他们的主将。
“王祥,我对不起你。”张良泪流满面,“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出来,仓海君不会病倒,你也不会抱恨十几年。”
“先生——”王祥痛哭出声。
“杜鱼,你一定会活着出去,告诉你家小姐,是我愧对她。此生无缘,来生我一定报答她的情意……”张良想到共乔,心痛如绞,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杜鱼恕难从命。”杜鱼刚才击了张良一拳,本来已经受了伤的右臂断了,半截骨头刺出了皮肉,怪异的扭曲着,疼得他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可是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他抬起头,看着南方的山谷:“我家君侯就在十里之外,小姐想必也在,先生已经支撑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再多支撑一会儿呢。”
“你家君侯?”张良苦笑了,他不怪共尉。韩国能复国,共尉出了大力,可是韩王却因为一已之私,主动断绝了和共尉的联盟。共尉不相信他们,要借秦军的刀来杀韩军,这无可非议。他只是有些遗憾,遗憾韩国没有能和共尉成为真正的盟友,自己和共尉没能成为真正的师友,他心里的那些疑问,再也没有机会向共尉问个明白。
而他最感到遗憾的却是共乔,生命走到了尽头,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却是共乔陪着的这几个月。这个豆寇年华的女子不通诗书,不知贵族的礼节,她没有任何拘束,就像路边一棵不知名的杂树,在阳光下快乐的生长着,用干净而纯洁的笑容滋润着他已经枯死的心田。她从来没有向他表露过她的心思,可是他又怎么能不懂呢。
迟了,一切都迟了。张良顺着杜鱼的眼神向南看去,目光涣散,长叹一声。
王祥也向南看去,一看之下,忽然狂喜:“先生,杜鱼说得对,援军来了。”
张良一惊,定睛再看,果然,远处的山峦后面,一股烟尘直冲云霄,在宽而低的烟尘中显得特别醒目。他再看一眼接近疯狂的秦军,忽然明白了。
“让开大路!”张良一跃而起,纵身大呼。传令兵一愣,没反应过来。张良扑上去抢过他手中的鼓桴,甩起双臂,猛的敲响了战鼓,命令正在做最后抵抗的韩军让开正面大路,放秦军过去。
已经到了极限的韩军听到命令,如释重负,呼啦一声,如同退潮的潮水一般向两边让去,秦军面前压力顿减。
“先生!”杜鱼大惊,怒声斥问。
“不要问!”张良不等他说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把杜鱼没说出来的话又给憋回了肚子里。杜鱼百思不得其解,楚军赶到,眼下正是全歼秦军的时候,张良为什么反而要放秦军走?这个时候,他还要保存实力吗?难怪君侯对韩人没什么好感,他们太自私了,自私得一点大局感也没有。杜鱼心中恨极,紧紧的咬紧了嘴巴,再也不看张良一眼。
李由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烟尘,心急如焚,见韩军忽然让开了正面的道路,大喜过望,也不耽搁,立刻命令秦军从谷中鱼贯而出。秦军刚刚冲出了山谷,楚军的战旗就出现了谷口。虎豹骑和陷阵营带着凛冽的杀气,如同一阵狂风卷了进来。一见秦军向北逃窜,灌婴不假思索,立刻从韩军中穿了过去,紧追不舍。
共尉带着陷阵营停下了,他甩镫下马,冲上山坡,一把拉住了张良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然脸色不好,却没有受什么重伤,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些许笑容。转头一看成了血人的王祥和杜鱼,他刚刚露出的笑容又立刻收了起来,关切的说:“打得这么惨?”
“我们从凌晨就开始厮杀,到现在快三个时辰了,还能站在这里和君侯说话,已经算是天幸了。”王祥阴阳怪气的说。他的嗓子哑了,说出来的话象锯木头一样的难听。
“我军也是凌晨出发,赶到骑岭时,却发现是一座空营,这才急急忙忙的向这边赶过来了。”共尉也不看王祥,半蹲在张良面前,递上一只酒囊,轻声说道:“先生,你们损失很大?”
“还好。”张良喝了两口酒,这才渐渐的平静下来:“这也不能怪你,李由突然移兵重岭山,我们都意想不到。秦军战力很强,我们虽然兵力占优,可是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七万大军崩溃,伤亡过半,大王……也不知道是不是活着。”
“噢。”共尉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着山坡里劫后余生的韩军和百姓,大致估计了一下,谷中还有三四千人,百姓损失都不大,他们都站在两侧的山坡上,惊魂未定的向这边看过来。
“君侯,我放李由跑了,你不会介意吧?”张良瞟了一眼面有怒气的杜鱼,轻描淡写的对共尉说。他说得很直白,甚至没有找个借口,直接说是他放跑的。
杜鱼哼了一声,扭过头,任由赶过来的医匠帮他治伤。共尉看了一眼张良,又看了一眼脸色不郁的杜鱼,忽然笑了。他走到杜鱼面前,推开医匠,轻轻的握住了杜鱼折断的胳膊,看着杜鱼,轻声说:“你忍着点,会很痛。”
杜鱼诧异的看了一眼共尉,热血顿时涌上了头,脸胀得通红,哑声说道:“君侯放心,杜鱼又不是个女人,还忍得住这点痛。”
共尉忍俊不禁的笑了。他想了想,示意郦疥掏出他怀中的丝帕,叠成方块,塞到杜鱼的嘴里:“咬住,千万别咬了自己的舌头。”
杜鱼紧紧的咬住,额头的汗珠一颗接一颗的滚落,他冲着共尉使了个眼色,闷声说道:“君侯,我准备好了,来吧。”
共尉点点头,双手慢慢用力将杜鱼折断的胳膊拉长,直到折断的骨头慢慢的缩回皮肉里,小心的对上,又用手指细细的捏了捏,这才长出一口气,他扶着杜鱼的手臂,让人拿过几棵戟柲,截成手臂长短,托在杜鱼手臂两旁,拔出湛卢割下战袍的缘饰,细心的将戟柲绑得结结实实,保证杜鱼的手臂再不会错动,这才完工。
杜鱼面色惨白,早就疼得晕了过去,不过他从头至尾没有呻吟一声。围在一旁的众人见长相文弱的他居然如此硬气,一个个叹服不已,就连王祥都看得咋舌不已。
共尉一边擦着手上和血迹,一边看看杜鱼,又看看张良,忽然觉得这两个人还真是像:都长得比较秀气,又都有一颗无比刚强的心。
“先生,我这么急着赶来,本来就是要你放李由走的。”共尉不以为然的说道:“归师勿遏,兵家常识,先生处理得很妥当,杜鱼有误会先生处,还请先生不要挂怀。”
张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