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拜帖

从一脸懵逼到满心震怒,柴傲天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魏楠打发走那个口无遮拦的老农后,他们一行人即刻启程,急匆匆往京城而去。饶是在城外已经做了心理准备,进城后还是被随处可见的一手拎帕子一手拿鸡蛋的百姓给镇住了。

这么多!

目之所及,至少也有上百人!

就这还是散场后的,天知道正热闹时有多少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无数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汇成溪流,喧闹着冲到柴傲天耳边——

“我家那个中了一大筐鸡蛋,今年都不愁鸡蛋吃了。”

“没中的也高兴!多大一条帕子啊,够给我家小子做两身衣裳!”

“苏小姐又漂亮又大方,十五上香的时候我得给她念念。”

“咱们一块儿啊,还能去苏家铺子再买些东西。”

“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恁爽利的小娘子!嘿!”

“穆将军年少有为,苏小姐家财万贯,哪有你小子眼红的份儿?”

“苏小姐不容易啊,都跳过一次湖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知道贤王这么急色?”

“嘘!别瞎说,没看人苏家都没吭声吗?惹不起惹不起。”

“谣言罢了,贤王可是天子亲封的贤王,怎么会非礼苏家女?”

“难说啊,哪有小姑娘当着自己面跳了湖还不去捞的?反正我舍不得。”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狂放能狂放到哪儿去?想当年我老婆多泼辣啊,洞房花烛的时候——哎!我错了我错了!”

“哈哈哈哈哈!叫你嘴欠!”

纷乱中说什么的都有,可以预见,至少今年内,京城没有任何事能超越苏家铺抽奖的热闹程度了。

哦,还有苏芙蓉坐地招夫的大胆举动。

但她招的夫婿乃是一等奖,所以两好合一好,两桩并一桩,共同在满城百姓心里了烙下深深的印记。

……

“苏芙蓉,你好大的胆子……”

柴傲天坐在遮盖严实的马车里,咬牙切齿,腾腾火气烧得他双眼泛红,心底却冰凉一片。

表面上豪掷千金,赔本卖福帕,暗地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苏芙蓉真是耍了好一手围魏救赵!

至于为什么不是苏父,当然是因为他给钱庄那边打了招呼施加压力,才能将苏父引过去,还特意多留下几天,为的就是便宜行事。

他箭指苏家,倚仗的就是苏父只有一个嫡生女,这个女儿还对他恋慕成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嫁进贤王府。

待缂丝帕的流言借着宵小之口传遍京城,苏芙蓉就是人人喊打不知廉耻的狂蜂浪蝶,哪怕为了女儿的名声,苏家都要割肉放血。

到那时,他再亲自露面力挽狂澜,屈尊降贵地纳苏芙蓉为妾,于情于理都是仁至义尽,贤德昭昭。

万万没想到,苏芙蓉竟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破局……

现在提起她曾经痴恋贤王不顾礼仪,那群得了好处的无知百姓只会说“年少轻狂罢了,没看人家苏小姐出手大方、招夫爽快?”

至于送给贤王的缂丝帕,“什么帕?不都是福帕吗?我对门还中了奖呐!”

如果较真掰扯,苏家铺更有话说,“确实卖了缂丝帕,统共两条,都是官家闺秀买去了。那可是好东西,才卖三百两!”

送他的时候,说什么举世无双独一无二,还不是想拿出来就有两条?

想到那条被珍藏在库房里的双面绣缂丝帕,柴傲天脑子嗡嗡作响。他这些日子里苦心筹谋,虚与委蛇,将网织得细细密密,可苏芙蓉就这么豪横蛮干,偏偏一力降十会,一莽杀四方,竟将贤王府众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还要反咬一口非礼……

想到那些夹杂在闲言碎语中的非议,什么急色非礼冷血无情,柴傲天简直要喷出一口老血。

他自幼重视名声,十几年苦心经营,赢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还得了“贤”字封号,从没体会过被千夫所指万人诋毁的滋味儿。

今日回城乍然听见,虽寥寥数语,却仿佛千万把钢刀同时割在皮肤上,偏偏又如同钝刀割肉,无影无形,想还击都无从下手。

苏芙蓉此举,竟是个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了。

“呵呵,苏芙——啊!”柴傲天咬牙冷笑,忽的往前一栽,猛然咬在舌尖上,痛得脸色泛白。

京城人多马车多,柴傲天为了面子,启程后没让人把贤王府标记装回去,此时便被堵在了路口,只能任由庸夫俗子一句句地在耳边聒噪。

现在好容易路通了,车夫顾不上打招呼就挥鞭子,柴傲天猝不及防之下,竟是把舌尖都咬破了,嘶嘶抽气,

真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柴傲天稳住身形,用帕子擦擦嘴唇,毫不意外看到一抹血迹,心头更是郁闷。

他敲敲车窗,命人将魏楠叫来,吩咐道:“先不回府,直接去皇宫。”

通往皇宫的路上行人极少,他还能先清净清净。

何况后宫无子嗣,他把潜心誊抄的佛经献上,也能让皇兄开怀一二。

.

苏家

“劳烦替我谢过郡主和县主。”苏芙蓉指挥人备完回礼,在郡主府管家连声道谢中客客气气地塞了个大红包,命迎春将人送出去。

苏家的福帕抽奖一炮而红,非但将各个铺子的生意齐齐带火,掌柜伙计们喜气洋洋,还让和颐县主一跃成为满京城都知道的送福人,得了不知多少夸赞。

兰阳郡主没想到偶然间上门买缂丝帕还能有这种好事儿,喜得见牙不见眼。当年她将外孙女从侯府带出来,悉心教导,并无缺憾,偏偏渭城侯府做事鬼祟,给外孙女扣了个福薄命浅的大帽子,以至始终不曾婚配。

现在新头大患一朝解决,兰阳郡主喜悦之余,没有忘记苏芙蓉这个大功臣,大张旗鼓地往苏家送了车礼物。

贵倒不如何贵,重在传达她与苏家交好的讯息。

苏芙蓉投桃报李,找到那个唱山歌夸赞和颐县主的中奖人,自掏腰包让她多唱多教,好把和颐县主“有福人”的名号传得更远些。

她连日忙碌,嗓子都哑了,但是神情振奋,心情舒畅,双眼亮晶晶的,越发显得光彩煜煜,卓尔不群。

能从柴傲天的流言陷阱里跳出来,倒打一耙的同时给苏家铺塑金身,以后客源滚滚日进斗金,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苏芙蓉是个想干就干的人,她既然因缂丝帕受困,就想在这上面找补回来。黄天不负有些人,翻遍苏家库房,到底给她找到了一条。

是苏母留下的嫁妆。里面有一条缂丝头巾,长一尺宽半尺,非常精细地缂了一群南飞的大雁。因尺幅大,缂丝工,比苏芙蓉送出去的那条帕子更珍贵。

之所以藏在库房深处,还是因当年苏母珍爱,舍不得外露,想等女儿出嫁再拿出来。可惜她不幸早逝,放嫁妆的库房也甚少有人翻动,就这么藏了十几年。

找到这条缂丝头巾后,苏芙蓉大松一口气。

滴水藏身河湖,片叶隐匿丛林,必须得先有个河湖或丛林啊。奈何缂丝制品着实稀少,短时间内她举着重金也买不到,就想找顶级绣娘仿制。

仿个十条八条的,取个“纤法缂丝”之类的名头,全拿出来卖掉。届时缂丝再现,缂丝帕几家都有,谁还在乎原身年少无知送出去的那条?

现在侥幸找到了真品,苏芙蓉悄悄祭奠苏母之后,就找人拆了这条头巾,将其“变”成了两条真正的缂丝帕。

成倒是成了,就是绣娘看她的眼神儿,和石雕老师傅看苏父的眼神儿一样一样的,写满了煮鹤焚琴、牛嚼牡丹、不可理喻,好似苏芙蓉是个什么绝世负心汉一般。

苏芙蓉不以为意,拿到这两条缂丝帕就开始搞福帕,一边赔本赚吆喝,低价卖大幅棉帕,一边放出消息,要三百两每条的价格,往外出两条缂丝帕。

双管齐下的结果,就是福帕不但风靡百姓家,还在权贵官宦人家挂上了号。

趁此良机,苏芙蓉还把脏水往柴傲天身上反馈些许。

贼不走空嘛,这次不论如何,她不会因为缂丝帕带来的流言委身做妾再凄惨死去了。

她倒要瞧瞧,没了苏家钱财支撑,柴傲天能走到哪一步!

……

“挽夏,你去瞧瞧,玉姨娘还跪在祠堂门口吗?”苏芙蓉忙活一上午,终于想起后院还有个玉生烟,“顺便问问童管事,父亲还有几天才能回家。”

挽夏躬身应下,迈着小碎步朝后院走去。

这厢挽夏刚出门,那头品冬就拿了封拜帖进来,嘟着嘴道:“小姐,穆少将军递了帖子,说是马上要启程北疆,来不及见面,让奴婢把帖子带给您。”

看着品冬那张包子脸,苏芙蓉哑然失笑。四个季对她很是忠心,将来都要跟着陪嫁的,私底下还想过她嫁个王孙公子或是豪商巨贾要如何行事。

没想到峰回路转,她招赘了一贫如洗的少将军,四个季都闷闷不乐。迎春更甚,听说帕子都哭湿了好几条,下午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拿来吧。”

苏芙蓉接过拜帖,刚打开就笑出了声。概因这拜帖不同以往那种正经拜帖,写几十个字就算多,打开跟奏章似的延展开来,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笔迹工整圆润。

不像拜帖,更像家信。

信中,穆兰泽洋洋洒洒地从他幼时读书习武的趣事,一路写到求亲时的欣喜窘迫,最后用三百多字诚恳表明了对不能前来相见的遗憾叹惋。

他后天一早就要出征,事务繁杂,不能离开营地,故以笔墨聊表心意。

“倒是个有趣的人。”苏芙蓉含笑将这份“拜帖”收到小匣子里,问起品冬棉衣和皮靴采买得如何。

小姐意,不可违……品冬肚里叹了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情况说了一遍,末了道:“小姐看什么时候送过去好?”

苏芙蓉想了想:“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就送吧,省得人走了我们还不知道,追也不好追。”

既已决定将穆兰泽招为夫婿,她也不吝展现一点作为未婚妻的贤惠。

……

“这边!靠左边一点儿!”

“角落都擦洗干净了,大少爷见不得灰尘。”

苏芙蓉忙忙碌碌的时候,风荷举的母女俩也没闲着,将满院子仆婢指挥得团团转,给即将归家的苏若凤布置房间。

趁没人注意的空当,苏若怜忙忙放飞一只信鸽,鸽腿上绑着浅绿色的哨筒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蓝天下。

一山不容二虎,一家没有二主。苏芙蓉自作主张招赘,一副要留在苏家当家作主的样子,根本是完全不把大哥放在眼里。

她不能再等了。

真落到苏芙蓉手里,她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苏若怜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眼神渐渐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