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景白给了全军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半夜子时的时候,便带着人再次出发了。
士兵们虽然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出声抗议。
一百多人几日以来昼伏夜出,终于在第三日的时候看到了魏征所说的那条峡谷。
两旁悬崖陡峭,怪石嶙峋,直耸入云,中间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只容许两人并肩同行的曲折小道。
这里确实是一个容易中埋伏的地方,只要有人前后一夹击,再来一队人从上面扔石头,甭管他有多少人,又有多厉害,都得栽在这里。
颜景白眼皮直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他两只眼皮都跳算什么?先灾后财?先财后灾?好吧,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打算没有任何准备的就跳进这条危险度极高的死胡同!
他沉思片刻,挥手让人下去准备,直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才带了人进了峡谷。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回荡着隋军急速而行的脚步声,周围隐隐绰绰,鬼影重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每个人都紧紧的握住自己的兵器,尽量放缓了呼吸,这样狭隘死寂的空间总会让人心下紧张,恐惧不安的。
嗖——犀利的箭矢撕裂黑暗,破空而来,狠狠地扎进一人的胸膛。
伴随着一声闷哼,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一样,无数支利箭从黑暗中冒出,向着隋军当头射来。
噗嗤噗嗤的声响连绵不断,却绝对不是皮肉绽开的声音,对方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箭雨有了停止的迹象。
就在这时,火光亮起,身上脸上画着诡异油彩的土著和一个个抱着稻草人的隋军清晰无比的暴露在火光下。
是的,就是稻草人,还是身上插满了箭羽的稻草人。
土著人瞪大了双眼,似乎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大当。
为首的一人忽然跳了起来,叽里呱啦的喊了起来,虽然不明白他的话,但看那又挥手又跺脚的样子,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长矛,一声长啸冲天而起,然后就有无数滚木大石从天而降。
但是,却是对着土著人去的!
那些土著人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何本该朝着隋军去的大石会砸在了自己头上,每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怔愣,直到某些人被砸成了肉饼,他们才回过神来,然后抱头鼠串的开始往回逃。
人群瞬间挤压在一起,你踩我我踩你,死伤者无数,阵阵哀嚎声中,无数黑影向他们当头笼来,正是被隋军用来挡箭的稻草人。
嗖——一支支带着火团的箭从天而降,像是一场美丽的流星雨,冲进混乱的土著人
。
火烧起来了,火光冲天。
一个个燃烧着的火球横冲直撞,阵阵惨嚎凄厉之极,叫的人心中发慌,空气中渐渐的飘散着一种烤肉烧焦的味道。
这场火整整维持了一个时辰,结果就是土著人的全军覆没。
一队队隋军捂着鼻子迅速的走过满是烧焦尸体的峡谷,即使他们都是上过战场沾过鲜血的百战之师,对着这样的人间地狱也有些不适应。
颜景白的脸很白,白的有些透明,但他的眼睛却很亮,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并没有亲自取走任何一条性命,可是这里的每一人都是因为他的计划,他的每一个部署而死的,这和他亲自杀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他并不会有什么同情不忍的情绪,两军对战,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不是这些土著人,就会是他和身边的隋军,所以他并不会矫情的去生出什么后悔之类的想法。
只是虽然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却不代表他会适应这样的事!
等终于走完那条长长的峡谷时,他重重的舒了口气,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
颜景白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头也不回的问道:“士兵们的伤亡如何?”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魏征眯眼看了他一眼,然后拱手道:“回陛下,我军死亡六人,其余十几人都只是轻伤,并无大碍。”
颜景白点了点头,没有重伤员就好,他不想再因为“迫不得已”这样令人厌恶的理由而不得不放下无法自由行动的士兵。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身铠甲丰神俊朗的秦琼披着霞光迅速走来。
他刷的一下撩衣跪地,大声道:“启禀陛下,前方不远处发现一个小村落。”
“哦?”颜景白挑眉,“土著人的村子?”
“应该是。”
颜景白沉默片刻,深邃的视线在周围眼冒绿光,满脸杀气的士兵身上一一瞟过,良久,他闭了闭眼,一挥衣袖道:“进村休整!”
话音刚落,彪悍的士兵们已经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嗷嗷叫着往村落的方向跑去。
魏征拧着眉,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终于还是将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隋军在进村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挠,十多岁的少年,五十来岁的老人,是这个村落最后的武装力量。
当这些人都惨叫着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这个小小的村落便像被扒光了衣服的美人一般,□裸的暴露在一群早已丧失了理智的财狼面前。
惊叫声响起,本该安静祥和的村落遭到了鲜血的洗礼,眼泪、哭嚎、求饶、兴奋之极的笑声飘荡在村庄上方
。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稚嫩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干净净,没有被染上任何世俗的肮脏。
他安安静静的站在地上,手上还抱着一个红艳艳的小球,不哭不闹,一双大眼睛有些不理解的看着周围乱糟糟的一切。
而他的身后,一个狞笑的士兵,一把带血的大刀,正用力的向他直劈而下。
眼看小小的孩子就要被劈成两半,就见一道人影迅速闪过,锋利的刀刃在那人手臂上带出一条长长的血口。
士兵刚要破口大骂,却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瞬间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
魏征几人迅速跑了过来,在看到皇帝手臂上的伤时,也有一瞬间的慌乱,独孤雄更是一脚将跪着的士兵踹的在地上滚了几圈。
颜景白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脑中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因为他的过错而死掉的母子,那双毫无生机的,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清清楚楚的浮现在他的脑中。
他深吸了口气,忽然道:“让所有人都停下来,把村里的老弱妇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派人看守!传朕的旨意,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伤人杀人,否则朕砍了他的脑袋!”
这道命令来得突然,独孤雄等人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依令行事,毕竟抗旨之罪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
只有魏征,望着他的眼神很是狐疑。
“嘶!”颜景白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却是小小的孩子死死地咬住他的手腕,丝丝缕缕的鲜血缓缓溢出。
魏征见状赶紧上前,捏着小孩的下颌,将颜景白的手从紧咬的牙关下解救了下来。
他提着小孩的衣襟,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个孩子,陛下要怎么处置?”
颜景白皱眉,他抚摸着带血的牙印,挥了挥手道:“带下去,与村里的其他人关在一起。”
“是。”魏征将孩子交给一旁的士兵,让他遵旨而行。
村里的惨叫声渐渐弱下去,似乎变得有些安静起来。
魏征认真的为皇帝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会让他们停止?”
颜景白沉默了一下,说道:“这样的杀戮,你也是不赞同的吧!”
魏征坦然道:“微臣确实不会赞同,可也不会反对。”他瞄了一眼皇帝平静的脸,接着说道:“这些士兵经历了一场惨败,又战战兢兢的逃离了几天,每时每刻都面对着饥饿、劳累和死亡的威胁,他们的神经已经崩到了极致!这场杀戮可以释放出他们内心的野兽,凝聚起他们身上的杀气,可以把他们从一个极端逼到另一个极端,让他们从一群善战的士兵变成真正的亡命之徒,虎狼之师,这对如今的陛下而言更加有益
!”
“陛下下令进村之时不就是打得这样打算的吗?为何要改变主意?”
颜景白望着他,半响才道:“魏征果然是个聪明人!朕的心思被你摸了个透。”
魏征刚要请罪,就听颜景白道:“朕并没有不高兴,有个聪明的臣子总比手下诸人个个蠢笨来得好。”
他站起身,望了一眼恢复安静的村落,慢悠悠的道:“如果朕告诉你,之所以会改变主意,是因为朕心软了,你信么?”
信么?自然是不信的!
世人谁不知道,当今隋帝杨广性情暴戾,刚愎自用,为了修建大运河,修建行宫,远征高丽,弄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这样的皇帝会为了一个孩子而心软?
别说是魏征这样的聪明人,就是大兴街上随便拎出一个乞丐,恐怕都是要笑掉大牙的。
可是这句话却是从皇帝口中亲自说出来的,看着他依旧平静的侧脸,魏征心下一动,一种不知是什么的古怪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他闭了闭眼睛,拱手道:“陛下没有必要骗臣。”
颜景白转头看了他一眼,静静的笑了。
一百多人的队伍,经过半天的休整,再次踏上了征程。
只是,这次他们不会再被人追的四下逃串,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
鱼已经跳出了大网,从此之后天高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