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去饭厅吃饭,卢沙和赵子瑜迎面而来。

我向赵子瑜微微点了头,站在卢沙面前抱怨:“昨晚不知道是哪一个有病的,吹了大半夜箫,吹得我头疼,看吧,眼圈都黑了。”

卢沙帮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赵子瑜相视一笑神秘地说:“今晚那个有病的再吹,你就飞上房顶把他踢下来。好吧?”

赵子瑜拉过卢沙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然后对我说:“欧阳姑娘,今天不用赶路好好休息吧。等会我们陪你去买一点姑娘的衣服吧。这么漂亮的姑娘老穿着男人的衣服多可惜啊。”

我懊恼地锤了卢沙一拳说:“哼,是你告诉子瑜小姐还是她自己发现我是女儿身的啊?肯定是你,叛徒,还义兄呢。”

赵子瑜有些夸张地笑得斜倚在卢沙怀里。我嘿嘿干笑了一声便径自走进饭桌。

吃过饭,赵子瑜亲自给我送来一套蒸腾着女人香的锦衣绣裤,说是她新做来未穿过的,让我先换上再上街去买。我拿回房间换上,梳好了头,铜镜中映出美丽而略略悲情的容颜。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我也没有意识要那样,只是在人前,就自然地表现出大大咧咧莽莽撞撞的样子。而内心,却十倍于常人地通透敏感。

打扮好后,和他们来到窄小而有些热闹的街上闲逛。

卢沙和赵子瑜一直走在我后面。赵子瑜的轻嗔浅笑像蚂蚁一样从我的脚跟慢慢爬上后背,痒痛在全身肆虐。而卢沙,像一棵温柔的树,让依人的小鸟任性撒娇欢叫。

我无聊地摆弄着头发,故作漫不经心地张望。

忽然前面传来女人尖利的哭喊,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指指点点。我快步走上前去,挤过攒动的身体,看到青石板路上坐着一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少女。一个衣饰华贵的干瘦男人正努力拉扯着她。旁边站着两个面容冷漠的随从。少女只是不断重复着哀号:“徐少爷,您放过我吧。”我旁边的一个老妇人眼泪汪汪看着这一幕,低声说:“作孽啊,到底要糟蹋多少无辜少女啊?怎么穷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呢?”

我怒气满溢冲上去,拉开那个撕心裂肺挣扎着的女人,凶神恶煞般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竟敢当着姑奶奶的面调戏我相公,还不给我滚,欺负到姑奶奶头上了!滚!”然后转怒为喜,挽住那男人的手柔情万分地娇嗔:“相公,我们回家。”说着挽着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往旁边一条小巷走去。一旁的卢沙只是静静地,温柔地看着我,微笑。

不明所以的人群还未全部散去,我便拿着那男人的衣服和银两走出巷弄。赵子瑜扶着嘤嘤哭泣的少女,我把银两向她抛过去。衣服扔给了乞讨的老叫花。身后传来那男人含混不清的呻吟和责骂,随从唯唯诺诺一瘸一拐拖着他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人群中忽然沉寂,继而响起热烈的掌声。

然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好像刚才的吵闹喧哗都只是一场前世的幻象,瞬间消失。

我们逛到一家布店,赵子瑜说我们进去看看吧。我们走进店里,老板很热情地迎上来,近似于讨好地问:“卢公子赵小姐,欢迎光临本店。您三位要些什么啊?”

我愤愤不平地拍打着柜台叫道:“老板,我不是人啊?你干嘛不欢迎我光临啊?说不定买东西最多的是我呢,反正赵小姐付钱。是吧,子瑜小姐?”

我转头笑容满面地看着赵子瑜。

赵子瑜有一丝窘迫,随即很自然地说:“当然了,欧阳姑娘远道是客嘛。我们当然应该尽地主之谊了。这里的货都很不错,欧阳姑娘随便挑选,不用客气。”

我乐呵呵地跳过去抱来一匹布交给满脸堆笑的老板,回头对赵子瑜说:“谢了,我不会客气的。”

回来的路上,赵子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卢沙说:“欧阳姑娘真是个顽皮可爱的孩子啊。”

卢沙说,“是啊,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赵子瑜又说:“可能遇到她的如意郎君就长大了。女人有了爱情会很快成熟。”

我本想转过身去反驳,但不知为什么却假装没听到,小声哼着雨涵教我的小调,蹦蹦跳跳往前走去。

然后我听到泪滴在青石板上呆滞的声音。

当夜半房顶上的箫声再次响起来,月光偏心不已地把最闪亮的碎银洒在彼此相依的卢沙和赵子瑜身上,我紧紧抱着双臂,深刻地思念起娘亲、雨涵和姐姐。

仿佛是六年前那刺眼的夏日阳光,我带着身体孱弱的姐姐偷偷跑出醉阳居,来到利州城外玩耍。出了那条驿道,我们绕过满树翠绿的桃林,铺满碧叶点缀着高雅硕大莲花的池塘,走过旁边黄尘积淀的路,一条清澈的小溪懒洋洋耀眼地躺在阳光下。一群群黑色的小鱼警惕地游走于小溪的各个角落。我和姐姐的欢笑如同河面碎波一样晃荡在沉闷燥热的夏日之下。我们在河里追逐打闹,忽然,我听到姐姐口中传来地狱般恐怖的叫声。然后,万籁俱寂,我站在水里,天旋地转。

全身湿透黄泥满身的两姐妹一路哭叫互相搀扶着回到醉阳居门口后,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像一朵洁白无暇的云闲适地漂浮在瓦蓝瓦蓝的天空,暴虐的太阳被我踢到了水里,只听得到风在耳边私语。

当爹爹确认姐姐玛瑙般的眼睛里再难装下一丝光泽,去往修竹苑的马车恰似在我天灵盖上轰轰隆隆碾来,我惶恐地高傲地摸了摸曾被姐姐吻过的额头,无谓地开放出笑容。

然后,修竹苑的艾草清香,娘亲苍白的双手,我观望黄昏的沉默,雨涵桀骜的笑容,姐姐空洞的眼神,用了六年时间,浮雕一样细致地镌刻在我每一寸肌肤上,抹煞不去。

我迅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跳跃似的长成了人前甜美可爱人后阴暗孤独的女人。欧阳志专横的不闻不问,娘亲弱势的痴气的等待,雨涵尽力的疼爱,姐姐决然却娇小的谅解,交织成竹枝一样细长却强悍的伤痕,粗暴地****我的血脉,随着血液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早早投身无止境的恐慌与颠沛,习惯了一边鞭打自己温润的心,一边让眼泪混入伤口淌出的鲜血里,我憎恶却享受着这种绝望与温情并存的邪恶。

如今,卢沙神话一样出现在我生命中,把我带离了那个噩梦。我从梦中转醒,却仍然走不出梦境。

然后我似乎看清了自己,我知道自己已经长成了欧阳洵,长成了清纯邪恶混交的欧阳洵,再难以改变。从前不堪的时光中我是,今后的一生一世也都只能以欧阳洵而活着。

而卢沙,是我此生获得自由后第一次能够选择能够争取能够抢夺的。我怕这个机会会骤然消失,所以我要早下决心早起对策。卢沙是我的猎物,谁也别想。

是的,他只是我的猎物,不允许别人染指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