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土豆你也不回家照照镜子,就你这模样也想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公鸡都能下鸭蛋了。”莫天鼻子里哼一声,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
对于自己的长相,莫土豆早就被嘲笑得刀枪不入,他对莫天的挖苦不仅不恼,反而嘻嘻一笑。见莫天说着就要来拽开他,手往鼻子下一扫,拎一把鼻涕护在胸前,这是他的看家本事,自然得在朱颜面前露一手。
莫天果然忌惮于鼻涕的恶心,不敢再上前,只远远地骂他,旁边有人惟恐天下不乱地撺掇他们打一架。
“嘿嘿,有本事你就过来啊。”莫土豆见朱颜也抿着嘴笑了,得意地嘿嘿一笑,将手里的鼻涕舞得越发虎虎生风。
“哎呦!”鼻涕乘着风从莫土豆的手里飞了出去,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莫土豆,你要死了!干嘛把它甩到我身上来!还不快来弄掉!”
大家一看是莫桃,笑得更大声了,都等着看好戏。
莫桃发扬光大了周九林刻薄的长相,随时随地挂一张凛然不可侵犯的脸,而且她最见不得脏东西,她吃饭的时候,要是凑巧有只鸡在她面前大便,她饭要没胃口继续吃下去的,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那只不懂规矩的鸡打得眼冒金星。莫土豆惹到她,一定死定了。
果然,莫土豆才刚嘻嘻笑着从她头顶*弄走那坨鼻涕,她就把碗往柜子上一放,气哼哼地跳着脚追着莫土豆要打,莫土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莫桃总也抓不着,气得大猩猩般捶胸顿足,一屋子人都乐翻了天。
“土豆,死到哪里去了?快点回来帮忙收谷子,下雨了!”大家正笑得开心,忽然有人大声地喊莫土豆,紧接着类似的喊声便连成了一片。朱颜还没反应过来,一屋子被叫到名字的小孩都跑得没影了。她往敞开的木窗外看,天空灰头灰脸的,大雨正倾盆而下,屋檐水很快便滴滴答答落进了窗下的瓦罐里。
“小颜,乖,你待在屋里等妈妈回来,妈妈去帮外婆收谷子。”朱颜跑到外面堂屋里,莫长彩正披上蓑衣要出去,匆匆嘱咐了她几句,带上斗笠出去了。
朱颜跟着跑到大门口一看,雨下得像是有人拿着瓢对准了莫家村在泼似地,院子里的竹篱笆被风刮得哗哗地响,地上落满了海棠花和牵牛花。朱颜打了个寒战,缩回几步,心里担心港城的家又该变成小河了,不知道爸爸一个人来不来得及把地上的东西都搬到铁架上。
“小颜,你醒了?来,过来和二舅母一起吃饭。”周九林抱着莫聪淡定地坐在匆匆搬进来的饭桌旁,撕烂了鸡腿肉喂他,仿佛就像外面下明晃晃的刀子都和她没关系,她只要抱着儿子就拥有了全世界。
“噢,谢谢二舅母。”周九林脸上始终挂着笑,朱颜却总觉得她的笑里像是藏着什么似地让人害怕,怯怯地走了过去,招架不住周九林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问题,她味如嚼蜡般匆匆吃完半碗饭,逃也似地又跑回东厢房。
“你,你是谁?怎么坐在这里?”才进门,她就吓得又退了出来,远远地站在水缸边问。
“躲雨。”坐在窗台上的男孩听到声音扭过半边头,简单地打量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似乎他在这里躲雨天经地义,并不需要向朱颜解释太多。
“你不用去收谷子吗?”朱颜不再怕他,跑过去蹲在床上和他一起伸手接屋檐水。他刚才回头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的脸,很黑很瘦,虽然冷漠却并不像个坏人。
“我早就收好了。只有他们才那么笨,看不出来今天要下雨。”他歪着头倾听晒谷坪方向传来的乱糟糟的声音,忽然嘲讽谁似地扬起嘴角。
“你早就知道要下雨吗?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做的事奇怪,说话的语气也奇怪。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他扭过头竟然有点生气地瞪着朱颜,见朱颜吓得往旁边缩了缩,又扬眉一笑,“你想不想吃酸枣?”不等朱颜回答,他把自己手心里的一捧屋檐水倒进朱颜的手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弹弓和一颗石子,对准了对面矮墙旁的酸枣树,手一松,朱颜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响,几颗青黄色的酸枣掉了下来滚进草丛。
“给你。”他从草丛里捡回酸枣,全给了朱颜,语气却淡淡的没有任何味道。
“你不吃吗?你要走了?雨还没停呢!”朱颜见他转过身要走,忽然有点失望,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在雨中远去,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雨太大,他隐隐约约听见朱颜在他背后大声喊着什么,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从来就没有回头的习惯,就像他也没有问别人名字的习惯。反正他已经见到了哥哥一直想见的人,这就足够了。
过一会儿,雨还是没停,朱颜看见有人顶着塑料布挑着谷子从窗前过,赶紧跳下床跑到大门边等。
“让开,你堵住门干什么?没见我抱着一簸箕谷子吗?”莫桃最先回来,没好气地瞪一眼悠哉哉坐在藤椅上的朱颜,和莫菊放下谷子就换干衣服去了。莫长彩和王细莲浑身湿淋淋地跟在后面,莫长泰挑着一担谷子骂骂咧咧地最后回来。
“这鬼天气,上午还晒死人,不声不响地就下起雨来了。”一直到重新端起碗吃饭,他还在怨声载道,“这谷子全晒热了,谷仓里堆一晚上要发芽的,家里又窄得没办法摊开敞着。”
莫长乐和黄凤英饭也没有来继续吃,直接回家里想办法摊开谷子去了。对于靠天吃饭的人来说,心情永远都和老天爷连得紧紧的,下雨了,刮风了,出太阳了,对有些人来说只是天气而已,对他们来说却是生计。
因为记挂着谷子,一餐饭很快匆匆收了碗筷,朱颜跟着大人一起七手八脚地搬谷子,竟累得都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睡着了的。她还没来得及品味出妈妈说的所谓故乡的味道,回故乡的第一天就结束在了一片第二天醒来就忘记了的梦境里。
.桑宛凝回到家的时候,程晖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探出头来见是桑宛凝回来了,在围裙上擦擦手,倒一杯茶给她:“你上哪儿去了?我去找你,赵局长说你早就走了,你一整天夜没回家都上哪儿去了?想急死人是不是?”
桑宛凝默然地抬头看一眼他,忽然挤出一个言不由衷的笑容:“我就随便走了走,本来想告诉你一声的,但是看你在办公室挺忙的,就没有来打扰你了。”程晖愣愣地看着忽然间对自己态度好了不少的桑宛凝,脸上有得不是高兴,反而更添了几分担忧,根据他对桑宛凝的了解,越是平静下的表象,她的心里就越是不寻常,他探询地看了一眼她,试探着问:“赵局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问了你这三年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为什么没有和我们联系之类的问题?你,你别往坏处想,他应该只是关心你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的,他和桑伯父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吗,他怎么可能怀疑你呢?”
“瞧你都说到哪去了?赵局他什么都没有问,你就放心吧!这一紧张就语无伦次的毛病还是一点都没改呀!”程晖急得面红耳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却又偏偏停不下来的模样,让桑宛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站起来往厨房走,“今天晚上都做了些什么好吃的菜啊?你还别说,我忽然好想吃你做得红烧肉啊----”
“呵呵,那看来我们真是狠默契,今天晚上做得就是红烧肉,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程晖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却依旧还有些莫名地不安,直觉告诉他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这一餐饭吃得很融洽,至少在桑宛凝告诉程晖她明天就要去江城之前是如此。饭桌上,桑宛凝还问到了程晖的女儿程星儿。
“你女儿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她妈妈多一些?这次回来没有能够见她一面倒还是挺遗憾的,再怎么说,我也算得上是她的姑姑呢。”桑宛凝吃一口饭,忽然提到了程晖一直尽量避免提及的为了躲桑宛凝而赌气住回娘家的孙骁骁,“你叫孙骁骁回来吧,我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回来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我那个房子你也不必急着给我买回来了,反正我也就一个人,凑合凑合这一辈子也能过去,你现在成家了,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凝凝,你这是在说什么呢?你老实跟我说,赵局今天是不是对你说了些什么?”程晖心一紧,这丫头从小就是这样,越是平静就越是说明她内心早就做了一个决绝自私的决定,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说明她十有八九是决定离开港城而且再也不打算回来了,“你别胡思乱想,我答应了桑伯父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这件事就算我结婚了也不会改变,你就好好地在这里住下,孙骁骁也只是一时的脾气想不通而已,其实心眼儿并不坏,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晖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这跟你们都没关系。”桑宛凝抬起头望定了程晖,轻轻地说,“赵局替我找到他了。”
“他?”程晖一愣,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只得闷闷地低下头喝了一口水,良久之后才轻轻地问,“在哪里?”
“这个我答应过赵局,不会告诉任何人。”桑宛凝低声说,“我走了之后,你不必担心我,因为工作关系,我应该不方便和你联系,但是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好了,就只说这么多了,快吃饭吧,饭都要凉了。”
知道桑宛凝的脾气,程晖默默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良久之后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吃过饭之后,桑宛凝帮着程晖收拾了碗筷,还洗了碗,互道晚安之后,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这间住过十年的房间里,许多记忆不可阻挡地一起涌上心头。
十岁的她带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从莫家村一路寻到港城,却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哪一个角落才住着她想要找的莫小岩,除了莫小岩临走时送给她的一串田螺穿起来的手链,她身无分文。
就在已经饿了三天三夜即将晕倒在天桥下的时候,一个穿着一身警服的高高大大的男人走了过来,从小就听莫长彩说过变态大哥哥的故事的她,狠狠地一口咬在了那只伸过来想牵起她的手的大手。
但是,那个大哥哥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笑眯眯地将她带回了自己家,还给她买好吃的,好看的衣服。
自从父母以那样一种惨烈而决然的方式弃她而去之后,是这个男人给了她遗失的爱,可是,最终这个男人也在几个月后同样死在了她的面前,难道真的就像莫家村那些人说得那样,她命中带煞星,谁挨上谁倒霉么?
莫家村---莫家村啊----桑宛凝忽然觉得眼皮一阵发酸,几日来的疲倦终于击得她沉沉地睡着了,并且很快进入了另外一个梦中世界。
回到莫家村的第二天,朱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莫长彩由王细莲陪着上山过河的拜访七大姑八大婆去了,走之前告诉过睡得朦朦胧胧的她。莫长泰带着莫菊莫桃上山拔花生了,周九林带着莫杏抱着莫聪回了娘家。
她从木窗里看到酸枣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摇,点点的阳光碎影从枝桠的缝隙里映在斑驳的砖墙上,赶紧光着脚跑出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屋子。
天气很好,刚上班的太阳心情还不错,含情脉脉地看着大地,吐气如兰。朱颜踩在清晨微凉的青石板上看院子外面稻田里的人打禾,打禾机哐切哐切的声音厚实中隐隐透出一种归宿感,和港城建筑工地上终日讨厌的机器轰鸣声比起来,听着竟像躺在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草地上睡觉那样舒服。
那口并不小的稻田里只有一个带着斗笠的小人儿在打禾,瘦瘦小小得几乎让人觉得他只是在游戏。可是打禾的所有步骤:割禾,踩打禾机,扬谷,挑谷。他一个人却做得有条不紊。小小的身子自如控制打禾机还显困难,朱颜几次见他差点被踏板的反作用力弹下来。一垅禾打完,他脱下斗笠疲惫地坐到田埂上喝水,朱颜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他竟然就是昨天那个坐在窗台上躲雨的人!可是他看上去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的样子,他的爸爸妈妈怎么会要他一个人做这么重的农活?
“小岩,又起了个大早吧?才这个时辰你就快打完三垅禾了。”有人挑着谷子从田埂上经过,大声地和莫小岩打招呼。朱颜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就小岩,莫小岩。
莫小岩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起身看到海棠树下的朱颜,只木然地一眼带过,什么话都没说,面无表情的戴上斗笠,又蹲了下去割禾。
他竟然像不认识自己似地!有什么嘛,她还不理他呢!朱颜气哼哼地收回脸上的半个笑容进屋躺到藤椅上,抱起临时住在鸡笼里的笨笨逗着玩。
昨天她睡觉的时候,莫天已经把笨笨带到村里自学出道的接生婆王奶奶家,由她经过一番跨领域探索性地上药包扎后,伤口已经不再流脓水了,只是架子大得很,总是闭着眼睛睡觉不理朱颜。朱颜便索性任它在鸡笼里睡,可是她几次偷偷去看它,又发现它眼睛滴溜溜转着精神得不得了。
笨笨不喜欢自己呢。她泄气地想。
她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听到打禾机的声音没了,她就很没出息地跑出去看一眼莫小岩还在不在,莫小岩每次都如她愿地好好在那,她便放了心,又进屋看莫天给她的小人书。莫长彩教过她认字,看简单的小人书绰绰有余。
后来,她一不小心抬头看见了神龛中央的姥爷,姥爷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相框里关切地一眨不眨盯着她看,她怕姥爷会忍不住从相片里伸出手来摸她的脑袋,不敢再待在屋子里,便把藤椅搬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
“你就是长彩的闺女小颜吗?一个人在家?中午上我家吃饭吧!”
“小颜,你怎么躺在这外面看书?太阳这么晒,要把你的小脸晒黑的。”
“哎呀,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真俊还这么爱学习!你妈妈呢?”
一个上午,朱颜的世界就被这些篱笆外热情而好奇的问题扰得缤纷一片。以前在港城,一整天都没有谁和她说一句话,现在突然一下这么热闹,她都有点无所适从了,每次都慌得从藤椅上跳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那人又必定要毫不吝啬地大声夸她嘴巴甜懂礼数,羞得她都不敢往稻田那边看,深怕莫小岩听见了要在心里笑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