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人对与自己越亲越在乎的人,越有底气苛责。就是因为他是她亲亲的二哥,周九林说白了什么都不是,她才越加敢只不原谅他。只有当不原谅可以伤害到对方时,它才有存在的意义。否则白白气死了自己,关别人屁事。
他怨她是记恨以前的事才不愿意帮忙,装作没听见她从窗前走过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声远了,才站到窗口望了一眼,见她好像要回头了,赶紧心虚地躲到一旁。
莫长彩远远地看见莫长泰的身影从窗前一闪而过,苦涩地笑笑。
他真是越来越叫人失望了。
自己不过是不愿意他像她一样背井离乡,去外面看人脸色,他却以为自己是记仇才堵了他们的财路,不愿意他们过得好。都以为外面能捡金子,却不知道即使真有金子捡,也绝轮不到他们这种人。对于外乡去的农民工,那些工厂或建筑工地的老板,绝不会存着半点仁慈之心善意对待。他们宁肯拿钱去补因为民工太廉价而笑掉的大牙,也绝不会多拿出一分来改善民工的生存环境或提高微薄的薪水。
更何况,为了挽回她正在失去的东西,她连女儿都可以暂时舍弃,更别说是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直到翻过一个山头,莫长彩才发现偷偷跟在后面脸上被丛生的荆棘刮破几道伤口的朱颜,一时哽咽无语。
她们昨天晚上说好的,朱颜不来送,免得她一个人从乡里回来莫长彩担心,朱颜怕妈妈气她说话不算数,一直不敢让她发现。
“小颜乖,在外婆这里要听话,到了明年暑假,妈妈就回来接你,知道吗?”莫长彩又将昨天晚上嘱咐过的话重新嘱咐一遍。
“嗯,知道,我会很乖的。”不管她说什么,以前总爱和她唱反调的朱颜都乖乖点头答应下来。
“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别走草深的地方,那里会有蛇。也别进林子里面贪玩,知道吗?”
“嗯,知道,我不会在路上贪玩的。”
“莫家村虽然比不上港城的繁华,但终归是自己的地方,那繁华却是别人的。你在这里安心地住下来,就会发现它比外面好多了。”车子快要开之前,她对一脸迷惘和失落的朱颜说。
“嗯,我知道的,妈妈你就放心吧。”怕她不放心,朱颜努力仰起脸冲着车窗里笑,看得莫长彩直心酸。
这可怜的孩子从小到大都还没有离开自己超过一天,现在要在这样陌生的环境和一群陌生的人生活,她却从未和自己抱怨过半句,懂事得真叫人担心。
唯一一辆通向县城的汽车终于拉响汽笛,呜得一声越行越远。朱颜看着汽车载着妈妈颠簸着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弯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她突然好后悔之前决定要做一个乖孩子,乖孩子要听话,还不能有爸爸妈妈,既不能哭也不能闹,做乖孩子真的是糟糕透了。
天已经亮透,朱颜独自一人走在乱草丛生的山林里,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小小的心沉浸在悲伤的漩涡里。朝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空旷的山林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林间寂寞地绚烂着。
她毕竟还只是个七岁不到的孩子,当林子越来越深,她的悲伤一点点被害怕侵占,慢慢地这害怕则变成了连呼吸都不太顺畅的惊恐万分。她停住脚步侧耳细听,林子里好像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往后,她没有勇气转头,怕有什么东西正站在身后,往前,她吓得已经没有力气挪动任何一只脚。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她的心跳提醒着她这儿有多么地不对劲。忽然一样什么东西擦着她的左耳落到了她的脚背上,她浑身一抖定睛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左右看一眼,哇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吵死人了!”林边灌木丛里钻出一个人,蹲到她脚边检查一番,站起身冷冷地语出惊人:“你把我的蛇给吓死了。”
“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莫小岩,你能不能先把它从我脚边上拿开?我好怕!”朱颜闭着眼大哭,不敢动弹更不敢睁开眼。
“那我吃了你的白狐,你还讨厌我吗?”居然这么有创意,要拿新仇抵消旧恨。
“不讨厌了,不讨厌了,你快把这条蛇给拿开吧,求求你了!”
“你说吧,怎么办,这蛇可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莫小岩提起那条死蛇,见朱颜还在闭着眼睛大哭,不耐烦道:“别哭了!蛇已经不在你脚背上了,把眼睛睁开。”
朱颜哽咽着慢慢睁开眼睛,见蛇果然已不在自己脚背上,一颗乱蹦乱跳的心正要恢复正常节奏,眼睛一抬,往莫小岩手上只看了一眼,便连连倒退几步,嘴巴一扁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哭。
“哎呀,你烦不烦哪?你想把我这条蛇也给吓死吗?”莫小岩气定神闲地站着,左手提着那条死蛇,右手臂上缠着一条吐着芯子不停摆动尾巴的花皮蛇,“你吓死了我的蛇,你说怎么办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呀。你说我该怎么办?”朱颜退到一个自认为比较安全的距离,远远地站着,一脸任人宰割地向他求助。
“你去抓条一模一样的蛇赔我算了。”莫小岩装模作样地歪着脑袋想了想,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支招,“要不然,你就让我的小花咬一口,我的小花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小花,是不是?”
朱颜被他的好主意惊得忘记了哭泣,大睁着惊恐的双眼望向他口中的小花。
小花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似地,龇牙咧嘴地像哭又像笑,吐着芯子舞着蛇尾跃跃欲试着想挣脱莫小岩的控制扑过来品尝美味。
朱颜见这场景,眼珠往上一翻,晕了过去。
“真没用,这么一吓就晕了。”莫小岩颇是失望地对着晕过去的朱颜扁扁嘴,把小花装进腰间的小布袋,看也不看一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朱颜,拿着柴刀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朱颜在地上躺了会,太阳一出,被晒了醒来。发现莫小岩和蛇都不见了,她再不敢停留,爬起来撒开脚丫子就跑。莫小岩在山上砍柴,透过枝桠的缝隙看到朱颜在山道上慌不择路,一脚踩空,滚进路边的草丛里,好一会儿才顶着满头的枯草挣扎着慢慢爬出来,差点没笑死。
他突然在想,要是哥哥还活着,未必会因为她给他带来的灾难而恨她,他一直是个那样善良的人。
朱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村子,王细莲正在央求莫长泰去找她。早晨一觉醒来,幺妹和小颜都不见了,她知道幺妹一定是悄悄走了,而小颜一定是送她去了。一开始也没当回事,直到都快吃午饭了还不见朱颜回来,这才着了急。天太热,她怕朱颜中了暑,又怕她不熟悉这儿找不着回来的路,还担心会被蛇咬伤。
旁边早就听得不耐烦的周九林一眼看见朱颜,没好气地对王细莲说:“喏,你的宝贝外孙女不是在那吗?您老人家快去数数有没有少根头发。”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偷偷跑出去了,知道我们多担心吗?你这么不听话,我怎么敢带你?”王细莲眼角的余光瞟到周九林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了,绷着脸过来拽起朱颜的手就走。
“外婆-----”朱颜被王细莲拉着胳膊疾走,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不明白为什么外婆会突然变得这样凶,难道自己去送妈妈就这么不对吗?
“小颜,妈妈走了,你别难过,外婆,是你妈妈的妈妈,和妈妈是一样的,知道吗?”等进了东厢房,王细莲往身后看一眼,突然变得和颜悦色。
“我知道,外婆,你放心吧。”朱颜懂事地点点头,心里却拼命地难过,因为事实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外婆一下子又不生气了,她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才能不惹外婆不惹二舅母生气。她的年纪并不能让她明白王细莲刚才利用她讨好了一次周九林,她做给周九林看的疾言厉色只是为了向周九林说明自己对朱颜并没有多么地疼爱,自己的心还是向着莫家人的。
吃过午饭,朱颜跟着王细莲上山拔花生。莫家村三面都是山,庄稼作物也都种在开荒开出来的山上。王细莲很多年前就和两个儿子分家单过,当年为了不因为分地的事让儿媳儿子对自己有意见,她把所有的好田好地都均匀分给了他们,自己则留下了几块要么是在山顶的地,要么是地里长满石头的地,这几年勉力种着。虽说自从分家以后,田不用耕了,两个儿子每年纳给她粮食四百斤,可是像油,菜,玉米,花生之类的,这些都还得自己种些,一来可以卖点零用钱,二来自己吃点,喂鸡喂猪也都需要。
她还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每月的初一,十五,她必定要背着一个小布袋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起,跋涉十几里山路到修建在一座陡峭的山岭上的寺庙去烧香,风雨无阻。那山叫猫头山,山上的天气真的像猫一样变化多端不可揣摸,艳阳高照瞬间便会变成密雨斜风。莫长彩每年寄回来的那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都成了她医治去烧香时跌着了磕着了感冒了的药钱和被她当做香火钱孝敬给了菩萨,准确地说是孝敬给了寺里那两个秃子。
那两个人只能算是没有头发的秃子而已,还算不上是和尚。和尚尘缘俱了,不该有家眷,每日吃斋念佛,不该那么胖,超然世外,不该那么铜臭。
朱颜跟着王细莲爬到山顶上,早已经气喘吁吁,望见地边上有一块石头,刚一屁股坐下去就哎呦一声弹了起来,嘴里直呼烫死人了。
“真是傻孩子,这么大的太阳晒,那石头还不烫得跟油锅似地,哪能坐呢?”王细莲领她到一个阴凉处坐下,挖几株花生给她,自己把块湿毛巾往头上一顶,到太阳底下干活去了。
她并不是真的想让朱颜出来干活,只是为了做给儿子儿媳看,自己并没有多娇着一个外人。而私下里,对于女儿的女儿,她心底的疼爱并不少于天底下其他的外婆。
朱颜吃着刚挖出来的花生,举目四望,山上到处都是绿绿的一片,种满了花生和玉米。山上隔几块地就有人在拔花生,她看只外婆用锄头挖花生,奇怪地问:“外婆,别人家都用手拔花生,为什么你的花生要用锄头挖呢?”
“因为外婆的花生不听话啊,不用锄头挖,它就不肯出来。”王细莲头也不抬,卯足了劲从硬邦邦的地里挖花生。
“哦。”朱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为什么你的地里除了长着花生还长着这么多的石头呢?”
“因为外婆家的花生和小颜一样胆小,需要石头的保护呀。”
朱颜又不着边际地问了几个问题后,觉得有点困,靠在树桩上睡着了。等她一觉睡醒,太阳都快下山了,她帮着王细莲拔了一会儿花生,拔出来的都是花生茎,花生一颗都没拔出来,自己倒几次摔个人仰马翻。王细莲不让她拔,说把花生茎都拔断了,她就找不着还有哪的花生没挖出来,让她到一边等着去。朱颜噘着嘴在一边等,等了会觉得无聊,沿着花生地旁的小路,追一只粉黄色的蝴蝶去了。
蝴蝶也是只无聊的蝴蝶,故意出来找个人捉弄。它始终不高不低地飞着,给追它的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朱颜果然上当,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追得不亦乐乎。却没留神脚下有个斜坡,一脚踩空惊呼一声,便滚了下去。她正在天旋地转中猜测自己最终会滚到什么地方去,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挡住停下来了。
朱颜给转晕了,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睁眼一看,像遇见了鬼一样哇哇大叫起来。
莫小岩一脸莫名其妙地揉着腰站起来,他刚才正蹲着拔花生,天晓得这个人是如何从天而降把自己撞得打了几个滚才稳住。他没好气地说:“你鬼叫什么?我都快被你给撞死了。你从哪儿来的呀这是?”朱颜还在哇哇鬼叫,他不耐烦地伸手捂住她的嘴,直到朱颜用眼神示意自己不会再叫了才放手。
“我的肉不好吃的,你的蛇一定不爱吃的。”朱颜可怜兮兮地拱手作个揖,求他,“你再想个别的办法好不好?我真不是故意吓死你的蛇的。”
原来这个傻丫头还在惦记着这事。莫小岩心里笑得天翻地覆脸上却面无表情。他望见她脖子上露出半截红绳,伸手拽了出来,是形状怪异难辨的玉。他问:“这是什么?”
“是苏瑾玉。”朱颜被他拽得脖子勒得痛,龇牙咧嘴地补充:“紫苏堇。”
“把这个给我吧。把这个给我,我就不让小花吃你的肉。”他说着,也不顾她的抗议,手用力一扯,玉苏瑾就到了他手里。
“不行不行,这是我爸爸妈妈送给我的生死随,不可以随便取掉的!”朱颜着起急来,跳着脚去他手里抢,却是徒劳,“你也有生死随,为什么抢我的?生死随一旦戴上就不可以取掉的,你知道的啊!”
莫小岩完全漠视快急哭的女孩,把红绳往自己脖子上一套,淡淡地说:“我没有。”说完,走到花生地的那头捆扎拔出来的花生。朱颜听到这句话却一下呆住了,一时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和她说过,小孩出生,父母就会为他们戴上早就置备好的生死随,用以守住他们的魂,平安长大。或者是玉佩,或者是手镯,不管是什么,一旦戴上,便生死相随,死了也要跟着进棺材。这是他们莫家村的风俗,不管贵贱贫富,每一个人都有,除非是母亲因为难产死了,那么为了赎罪,这个小孩就不能带守魂的生死随,只能自生自灭。
可是他居然说自己没有。朱颜一时脑筋短路,没想起莫小岩他妈妈就是周蓉,还以为他妈妈难产死了,替他难过起来,不好意思再问他要玉苏瑾,只讷讷地说:“那,那我把它先借给你戴几天。等我抓到一条一模一样的蛇还给你,你就把我的苏瑾玉还给我,好不好?”
莫小岩不置可否,喜怒难辨地望她一眼,讥讽道:“我们这里的蛇可厉害了,都是一窝一窝的。你去抓蛇,可别被蛇给抓窝里去了。小花,是不是?”他拍拍腰间的小布袋,小花探出个脑袋来瞅了瞅,一眼望见故人,格外兴奋,跳着就要出来。
朱颜吓得转身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出好远,停下来站在山坡上喘着气对莫小岩喊:“你别把我的紫苏堇给弄丢了,我抓到蛇你就一定要把它还给我啊!”莫小岩黝黑的脸上若隐若现浮上一丝悠远的笑,看她一眼后不回答,又蹲下去继续拔花生。
真是一个怪家伙,又不理人了。朱颜冲他的后脑勺做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