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的日记
莫小岩已经走了五天了,可为什么我晚上总还觉得有石子敲我的窗户?桃表姐又在赶那只猫了。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只野猫跳到她的床上来,打也打不走,她的好几件衣服都被那只猫抓破了。这个一入夜除了野猫野狗的叫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的莫家村,我已经待了十三年,我早该熟悉了这种生活,我也曾发誓要一辈子守着这个地方。可为什么我会突然觉得心很慌很乱?我是在想那个人吗?
周九林见朱颜果然背着一个大大的布袋,要去乡里坐车到港城去,一下子就慌了神。她一把揪住布袋的一角,扯开嗓子喊:“莫长泰,你快出来,小秧真的要到港城去了!大哥,大嫂,妈,莫地,你们快出来啊,快点啊!”
她赶紧搬一切也许可以留得住朱颜的救兵,朱颜在她家里抵得上一个半男劳力,要是走了,那么多活谁干?她向站在院子里对着一个汤勺夹眉毛的莫桃使眼色,让她去扶王细莲出来。莫桃也想到了这一层,汤勺一扔,心急火燎地扭着屁股进去了。
“二舅母,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对我感情这么深?你不是一直巴不得找个人把我嫁出去吗?”朱颜看着一脸紧张地周九林,哭笑不得。
“小秧姐姐,你不可以走!你走了,谁陪莫地玩,谁陪莫地写作业?小秧姐姐,你别走!”莫地最先扑了出来,一把抱住朱颜的腰。
“莫地乖,放开姐姐。小秧姐姐去外面挣好多好多地钱回来,给莫地买漂亮地书包,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你同桌朱高高那样的变形金刚吗?姐姐有钱就可以给你买了。”朱颜弯下腰,摸着他的头。莫地抱着她的腰不松手,闭着眼嚷:“我不要变形金刚,我只要小秧姐姐。”
莫长泰和莫长乐很快也出来了。莫长乐知道朱颜曾发过誓再不会像她的父母一样死在别人的地方,这次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变了心意,她都一定是考虑再三了。他说:“小秧,你真地想好了吗?你真的要离开莫家村到城里去?这么多年,有那么多的人都离开了莫家村去外面挣钱,我和你二舅始终都没有动过要出去的念头,就是因为你父母的缘故。现在你真的想好了要走他们的老路吗?”
周九林看着朱颜果然沉默了,赶紧推推王细莲,王细莲早就听莫桃说了朱颜要出去的事,正张着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嘴,无声地哭泣。这会媳妇暗示她,她竟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姥姥,舅舅舅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要出去,我还年轻,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耗在这座山里!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像我爸爸妈妈一样,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
王细莲看着外孙女终于挣脱莫地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嘴一咧,一道长长地涎水流了出来,喃喃地反复说着一句话。这是她对朱颜说得最后一句话,可惜朱颜已经走远了没有听见。她说得是“这孩子和她妈一样心狠,只怕是回不来了”。
朱颜乘坐的火车到达港城火车站时,已是华灯初上,天空下着小雨。她望着这个霓虹灯闪烁的陌生世界,忽然就流下泪来。莫小岩,你不要负我才好。
莫小岩不过蜻蜓点水地出现,却让她飞蛾扑火般追随而来。他和她之间并没有任何承诺,她却一直觉得他只是她一个人的莫小岩,从小就是。她知道他喜欢她,就像她也喜欢他。只是人年轻地时候,总以为自己做某个决定是某一个人的缘故,其实那不过是年少无知时最大的骗局。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谁可以让谁怎么样,只有自己内心的欲望想怎么样。
火车在崇山峻岭之间蜿蜒行驶了十几个小时之后,终于进入了一望无垠的平原,窗外闯进来的风中都夹杂着淡淡的咸味,朱颜知道,这意味着她离那个著名的海滨城市港城越来越近了,离那个她要寻找的人越来越近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近,却让她的心有种越来越远的不安。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点凉意,朱颜穿着一件薄薄地衬衣,站在出站口的铁棚下张望,因为下雨的原因,往常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广场上只稀稀拉拉站着几个打着伞拉客去住旅馆的人。朱颜睁大眼睛找了一遍,那里并没有莫平安的身影。
她在市里买好火车票就打过电话给莫平安,和他说好了这个时候来火车站接自己。莫平安初中一毕业就出来了,辗转很多地方,现在在港城经营一个小小地水果摊。朱颜和他说好了先到他租住的地方落脚,一找到工作就搬出去。
也许是临时有事,所以不能及时赶过来吧。她安慰自己。挤过铁棚里躲雨的人群,到角落从布袋里拿出一件黑色外套穿上。雨越下越大,她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被接走,到最后就只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站着。出站口那个女检票员,已经用居高临下地眼光打量了她好几遍。
看什么看?没见过从农村来的人吗?朱颜狠狠地瞪她一眼,背起布袋走到一个写着公用电话的小店窗口,店里坐着一个头发烫成方便面嘴唇擦得血红地中年妇女在打盹,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说要打电话的朱颜,重新眯上眼。
“长途两块钱一分钟,市话五毛,接电话滚蛋。”梦呓般要死不活地声音。
朱颜从一个毛线织的小布袋里拿出十块钱,把小布袋又重新塞进放在脚边的包里,递过一张写着一串号码的纸条,怯怯地问:“那请问,我这个号码是长途还是市话?”方便面睁开眼,用看天外飞客的眼光看了一眼朱颜,伸出无骨玉手接过那张纸条,瞟一眼又把纸条还给朱颜,翻个白眼:“你这是手机号码,得打了才知道是长途还是市话。”朱颜还没来得及去接,耳边刮过一阵风,她一转头,一个人影飞快地跑走了,自己的布袋赫然在他的肩上。
听到朱颜焦急地呼救声,几个躲在夜雨里的人伸长脖子张望了几眼,好奇心重地站在原地继续关注,好奇心轻地换个姿势重新眯上眼打盹。方便面看着朱颜徒劳地追着那个越跑越远地抢包贼,见怪不怪地坐回原处,嘴里抱怨一句真是晦气,把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随手扔进了雨里。
朱颜追着那个抢包贼拐进了一条巷子,一眨眼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想起火车站那些冷漠地人,气得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没有等到莫平安,反而还把行李和钱给弄丢了,没想到山水一程赶来,却是这样地开始。
“小姐,请问这个包是不是你的?”她正不知所措地伏在臂弯里哭,听到脚步声仰起泪痕满面的脸,街灯下,一老一少两个警察正看着她。一个手里拎着自己刚刚弄丢的布袋,一个铐着那个垂头丧气的抢包贼。左边那个年轻点的警察见朱颜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以为她吓傻了,在她身边蹲下继续说:“我们刚才巡逻到这一带,发现了这个形迹可疑的人,本来想把他先带回所里,但是刚好听到你在这里哭,我们想你会不会就是那个倒霉丢了包的人,所以过来问一下。”他说完,友善地笑一笑,等着朱颜的回答。
朱颜却因他这笑,哇得一声哭得更响了。两个警察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不明白人民警察的关怀何至于让她痛哭至此。他们不知道,朱颜哭得不仅仅是失而复得的包,更是因为她认出了左边那个警察,她本来还不太确定,十二年的时光已经让方宥由青涩地小伙子变成了成熟干练地男人,直到他一笑露出了那颗漂亮地虎牙,她便认定了他就是那个十二年前抱过自己的好看的大哥哥,方宥。
方宥却已经认不得她了,他怎么会想得到眼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漂亮姑娘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只有一丁点高的小丫头。他见她哭得更厉害了,以为是自己找错了人,她不高兴他们打扰她伤心,有些不知所措地与搭档老赵面面相觑片刻,安抚了两句便坐上巡逻车走了。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所以,方宥哥哥,请原谅我就这样和你擦肩而过。
莫平安就是在这个时候气喘吁吁地赶来的。原来他今天在街边摆摊的时候,被城管抓了个正着,连车带货全给扣到城管局去了,好说歹说到现在交了些罚款,才把东西给领回来了。
莫平安租住在一个叫灰房子的旧小区,朱颜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爬到一栋八层楼房的顶楼,莫平安打开门,朱颜进去正要往沙发上躺躺,舒展筋骨,却发现旧沙发那一头竟蜷缩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年轻女人,原本不声不响地在看电视,见她大大咧咧地进来了,正不悦地打量着她。
朱颜被她看得尴尬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讷讷地说:“我,我是平安老家的朋友,请问,你是?”莫平安搬了一筐已经开始有点烂的桃子进来,介绍说:“她是我女朋友巧玲,巧玲,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秧,小时候我们经常一块玩的。”
王巧玲没想到莫平安说得小秧会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年轻女子,女人天生的嫉美心理让她瞬间对朱颜充满了敌意,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瞟了一眼朱颜,对莫平安说:“你昨天晚上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一整晚没回来?不会就是和她在一块吧?”
“瞧你说的什么话,昨天我被城管抓到城管局去了,要不是小秧,我现在都还回不来呢。”莫平安过来拉她的手。
“呦,真看不出来,你们那鸟不拉屎的莫家村还有这么一位有能耐的人,她是怎么让你化险为夷的,说出来听听。”王巧玲鼻子里哼一声,嘴角不屑地扬起。
莫平安看一眼尴尬地站着的朱颜,拧拧王巧玲的手臂,暗示她没太过分了,转脸笑着对朱颜说:“小秧,你快坐啊。今天中午想吃什么菜?我这就下楼买菜去。”王巧玲甩开他的手,踩着一双人字拖,踢踢踏踏地进房,头也不回地说:“好大的口气,你莫平安一天能挣几个钱回来?想吃什么?想吃什么你就能买什么吗?”
那天中午的菜最终是朱颜出的钱,她跟着莫平安下楼买菜,抢着数了钱,还掏钱买了一袋三十斤的米。莫平安一回来就偷偷告诉了王巧玲,吃饭的时候,王巧玲的脸色才有所松动。吃完了饭,又吃了莫平安端出来地一盘掐尖去尾的烂桃子,王巧玲睡午觉,莫平安出去摆摊,朱颜便一个人出去找工作。可是,港城虽然大,却不比港城广州,有那么多需要廉价劳动力的工厂,对于她这样一个高中没毕业,又没有什么特长地女孩,适合她的工作实在是太少了。一连四天,她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工作,王巧玲看在那袋米的面子上,没有明着说太难听的话,但朱颜看得出来,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朱颜不怪她,她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多多少少给他们带来了不方便。况且他们的日子并不很好过,王巧玲不出去做事,天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只莫平安一个人卖水果挣的钱,养这个家确实已经捉襟见肘,现在再加上自己这个外人,也怪不得王巧玲不高兴。
这天,朱颜去一个要招保姆的人家里试做一天。主要工作是带一个才三个月大的小孩,一天下来,朱颜做得挺顺手的,那对夫妻对她也挺满意,答应她要是在这里做,可以让她住到这里。当天晚上,朱颜就把行李搬出了莫平安家。莫平安送她到楼下,抱歉地说:“小秧,这几天委屈你了。哥哥我对不住你,是哥哥没本事。巧玲她心情不好,你别和她计较。我们的一个孩子没保住,半个月前死在医院里了。”朱颜安慰他:“没事的。平安哥你能让我在这里落脚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是我打扰了你们。你劝劝巧玲,你们都还年轻,以后还有得是机会生孩子。”
请朱颜做事的那对夫妻,男的姓解,在小区开了个小餐馆,女的姓李,是小学老师,朱颜叫他们解老板李老师,他们家里还住着解老板的爹和李老师的爹。朱颜偷偷地想,这个人家里阳气太盛,女的都早死,别李老师以后也死在这个解老板前面。
前面半个月,朱颜和他们一家人都相安无事。因为彼此都还摸不准脾气,还有点顾忌。解老板几乎不和朱颜说话,什么事都是李老师来和她说。后来李老师看出了朱颜在这做得挺满意,估计不会轻易甩手不干,慢慢地指使她做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朱颜在莫家村时做农活做惯了,倒也不是很在意。她只有一个要求,每个星期放她半天假,因为她要利用这半天时间去找莫小岩。
小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个男人怎么样。甚至于在没有他的那十二年里,她照样过得好好地。可是,现在的朱颜却像一个缺氧的人一样,只有找到莫小岩才能正常呼吸。她的心脏本来是完整的,可是莫小岩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让她的心脏凭空少了一个角,缺了的那一块,再也回不来了。就像他们的那些过去。
莫小岩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他在港城的住址,朱颜只知道他所在的那个拳馆叫步遥拳馆。她找了四个半天,几乎将从莫家村穿来的一双鞋磨穿,莫小岩依旧像藏在人海里。城里到处都是公交车,但是朱颜从来都是走路。既是因为坐车不方便找地方,也是因为舍不得钱。她来港城后打过一次电话到刘莲家里,周九林来接的电话,告诉她王细莲生病了,天天上吐下泻,床都不能下了。她让周九林给王细莲请个医生,说自己一发工资就寄钱回去。
周末晚上,朱颜拖着疲惫的步伐从街上回来时,李老师带着几个人在家里搓麻将,解老板在一旁观战,见她回来了,李老师让她泡五杯茶过来。等她泡好茶端过去,其中一个叫蒋老师的,头也不抬说:“我不要茶,你给我倒杯白开水来。”这都是上好地铁观音,朱颜心里心疼忍不住说道:“那您刚才为什么不早说?我现在泡都泡好了,再拿去倒掉不是太可惜了吗?”蒋老师祖上可能是粉刷匠出身,她虽然没有继承祖业,却不忘将这技艺应用到自己脸上。她抬起粉刷地不太专业的脸,鼓起金丝眼镜后面的金鱼眼,瞟着朱颜,说:“我刚才想喝茶,现在想喝开水,不行吗?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育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朱颜忍住气,把茶放到茶几上,心平气和地说:“您既然是身份尊贵的老师,就更该清楚泡一杯茶的茶叶得经过多少道工序。请你先喝完这杯茶,我再给您倒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