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想象中,原以为找到梅林巷便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找到自己的亲人,可是听艄公的话,纵使他找到当年的梅林巷,也不过是焦土一片,何来亲人?他一时间呆呆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一种被猛然抽空了的感觉。
“舒大哥,舒大哥!”赵青柠担忧地看着舒木楚,轻摇他的身躯。余人也心生不安地看着他。
舒木楚总算回过神来,面色依旧难看,坐在船舷边,沉默着不发一言。
“艄公,麻烦你送我们去那梅林巷,就算舒家已然不在,也要去瞧一瞧方知。”
“好嘞。”艄公应了一声,“还有五九水路就到了,多半要半日时光。”
眼前满目疮痍,焦土无边,可见原来舒家在当地确是一户大家族。整个梅林巷旧址占地广阔,四下里并无居民。舒木楚等人走在这片曾烧焦的灰土上,看着尚存的残垣断瓦,均是心情压抑,默然无语。
舒木楚一语不发,心中如一块巨石缓缓压下,愈压愈重。一种难言的抑郁之情如同山雨欲来般的令人透不过气,沉沉郁郁地积压在他心头。
诸人分头来到周边住户人家打听,离舒家废墟最近的一户人家尚有一里之遥,一一探听之下,均是一无所获。希望越来越渺茫,舒木楚面色如铁,众人均沉寂无语,缓步来到最后一户农人家中,敲响柴扉。
半晌无动静。
舒木楚等人正欲离去时,残破的门板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光线昏暗的屋内,探出一个斑白头发的脑袋,睁着一双浑浊的双眼,是个看来随时可能断气的老人。那老人一手扶着柴门,一手捂着胸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眼光已发出了疑问。
舒木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敢问老丈,可知二十年前的梅林巷舒家?”
那老人凝视他,双目无光,过了片刻,慢吞吞答:“死了,死光了,烧成灰了。”
这答案与先前探问的几户人家回答无异,舒木楚黯然无语。
“不过,每年清明和六月初八这天黄昏,总有两人会带着香烛纸灰来那片荒地祭拜。是两个穿白衣的女人。”
舒木楚眼前一亮,心中激动难言,一把扶住那老人双肩,连声问道:“那两个女子是谁?可是舒家的人?”
“我原当是鬼,后有一日终于大着胆子近前去看,远远看着年纪长些的那个,仿佛是早年舒家的丫鬟,年纪轻的是个小姑娘,倒不认识。”那老人答话甚慢,重重喘了一阵,舒木楚恨不得要替他喘上几口气,好让他早些回话。
“舒家一夜之间被烧成灰烬,也不知是招惹了何人,我不想惹事上身,也未曾上前多问。”那老人说着,慢慢转身回屋。
舒木楚听他边喘边停息地说了这几句,便如等了数年般漫长,岂肯不问个清楚?他踏上一步,抵住房门,急切道:“老丈,麻烦你说清楚些,那两个女子可真是舒家的人?她们住哪里?何时会再来?”
“清明已过,六月初八未到,到了时日,她们应该会来。”那老人回身将舒木楚往门外推。眉心蜷成一团,重重地喘息着,一手抹了一下脸,似想抹掉一脸的疲倦。
舒木楚被他推得退了几步,却不能回力去推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得退到门外。那老人边掩门边喃喃道:“我就晓得这么多,别再烦我了。”柴扉虚掩,复又平静,舒木楚听得门栓落下之声,心内难明喜忧。
“舒大哥,你不必难过,这老人说的倘若不假,六月初八转眼便到,我们便可见到那两个女子,到时一问便知。”赵青柠轻扯舒木楚的衣袖,安慰道。
舒木楚勉强一笑,转身折返。众人在舒家废墟上又站了一阵,均出言安慰舒木楚。舒木楚想到六月初八只剩二十余天,总算还有一线希望可得知自己身世,心中稍稍宽慰。
赵青柠见他脸色微霁,心下欢喜,微笑道:“此处离我家亦不远,不如齐去我家中等候,近六月初八时再来,也胜过在此苦候。”初时众人均推辞不去,尤其尉迟筱雪极力反对,但在赵青柠盛情之下,众人终于答应先去她家中稍息。尉迟筱雪见舒木楚欣然,众人也都不再反对,只得跟在最后,慢慢走着。边走边痴痴想:“他去拜见他未来岳丈、丈母娘,我却去做什么?”想到赵蓓子骄人的神情,她心下愈烦,脚步更慢。
不管尉迟筱雪的步履多缓慢,半日之后,终于到了赵家。
赵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口一只石兽神态威武,尉迟筱雪现已知道,这类似麒麟的石兽叫做貔貅,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无鳞,有翅,头生独角或双角,神态威武,凶猛异常,喜吸食魔怪的精血,并转化为财富,在风水上有镇宅辟邪的作用。她漠然看着那石貔貅,心中思绪万千,以至于连舒木楚和赵青柠说了几句什么都不知道。
赵青柠“咦”了一声道:“怎的白天会关着大门?”上前去伸手叩门,半晌无应。赵青柠心中渐生蹊跷之意,双手轻推,大门应声而开。门内空空一个院落,灰尘遍地,几片落叶在风中簌簌滚动。赵青柠顿觉不妙,直冲正厅。她向来斯文端庄,如此急奔,自是事态有异。舒木楚等人紧跟而上,不停询问。
赵家虽不比路柳山庄富甲一方,亦属当地富户,宅地广阔,庭院深深。赵青柠推开虚掩的厅门,一见眼前之景,登时手足酸软,几欲站立不稳。舒木楚见状,抢上前扶住她,对面前惨状,也是震惊无语。
偌大的正厅内,没有一个活人。这惨状他们并不陌生,在醉花阴楼后,便曾一见。只是当时尸首新鲜,血腥味浓重,而眼前尸首却已日久腐烂,随风飘送的却是阵阵令人反胃的恶臭。
赵青柠定了定神,强打精神,无暇细看面前惨象,转身狂奔。舒木楚等人亦跟着她奔到后院,院中精阁雅舍,院落间躺了两三具尸首,看衣饰当是仆人。赵青柠高高提着裙裾,奔跑疾快,长发飘飞,形容惨淡。舒木楚跟在她身边,不时看看她脸色,心内担忧。
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屋中陈设一如既往,只是薄薄积了一尘灰,几丝蛛网垂落床边。赵青柠心神稍宁。看样子,这间屋当是她父母居室。
诸人跟着赵青柠将赵家大宅前后都奔走了一圈,细数之下,共发现尸首七十三具,并无赵青柠的父母和赵蓓子在内。
“爹,娘!”赵青柠大声呼叫,泪水奔涌而下。哀戚的声音在空空的院落间迂回,令人断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赵青柠边啜泣边喃喃地道。
“别这样,你爹娘和你姐姐不在其内,多半还是安全的,不要太过担忧。”舒木楚空泛地安慰着。没发现他们的尸首,总还算是件好事,只是若因此便推论他们的安危,便纯属空谈了。
“我姐姐留在姨父家了,年初曾将我姐姐与表哥的婚事定在八月,可如今……如今……”赵青柠又再啜泣,一时哽咽难言。
“先莫难过了,你爹娘既然生……未卜,至少就有希望,不如我们先去路柳山庄先告知你姐姐,顺便求助你姨父。”
赵青柠蓦然省起:“我家中遭此变故,说不定与飞斧帮擒我之事有关,倘若如此,我姐姐在姨父家,安危也……”她忧心忡忡,想到路柳山庄不知会不会因此受累。舒木楚同时也想到此节,心内不安。
“那我们还是先赶往路柳山庄再定后计。”
赵青柠定了定神,念及舒木楚寻身世之事,抬起泪眼,幽幽问道:“可是六月初八那日,你还要等候可能是你家人的那两个女子前来,这可是与你身世息息相关之事,倘若错过今年,那岂不是得待明年清明了。?”
舒木楚犹豫片刻,决断地道:“毕竟你父母之事攸关人命,我身世之事已然等了十多年,也不在乎这一年。”
尉迟筱雪听舒木楚所言,见他意态坚决,心下微酸:“为了她,他可以连自己悬念十多年的身世都搁下不再追查。”她缓缓道:“其实也不必这般为难,我留下在舒家废墟等候至六月初八便可。”
尹萧天点头道:“尉迟姑娘所言甚是,我也留下等候便是,顺便在当地打探一下消息。苗疆离东洲极近,你们先去路柳山庄探听,回转时再定夺如何?”曹阳铭见此,微迟疑片刻,也说愿意留守。
“那也好,只是劳烦诸位了。各位兄弟与我舒某素昧平生,冒险至飞斧帮相救,又陪我寻亲至此,已是令舒某感激不已。还要劳诸位陪同在此等候消息,舒某实在不知如何答谢。”
“舒大哥说这些话可是见外之至,莫非瞧不起我们?我们虽是江湖相逢,总算结交一场,怎说得素昧平生?何况这数月来早已将舒大哥当自己兄弟一般,舒大哥还如此客套,那是不将我们当自己人了。”曹阳铭有些着恼,带怒说道。
“那是我的不是了。”舒木楚连声道歉,随即道:“裘姐儿也留下陪伴罢?我们与胡兄、巫华池先往路柳山庄。”之所以让白问晴也留下,却是考虑到尉迟筱雪一个女子与两个男子相伴不便。白问晴反正全无主张,自是听从其言,众人亦都应允。尉迟筱雪听他话中带个“我们”二字,联想到他与赵青柠已然同称为“我们”,那自是已不分彼此。
东洲,路柳山庄宁静如恒。
夜间的路柳山庄依山傍水,灯火如昼,好似一幅山水卷轴,隐隐透出溶溶繁华的暖意。见到灯光,舒木楚与赵青柠心神稍宁,至少路柳山庄看来并无变故滋生。
自后院进,四人见过尉迟恭,简单一叙缘由,便由他引领,前往肃风院而去。一路间尉迟恭不时回头观望,带着疑惑的目光打量猜度。显然他对于舒赵二人的关系心中存疑,但终究未曾问出口。
肃风院中,正厅中燃起灯火,五人守在一侧待人传话于祖涔骅。不刻,祖涔骅匆匆前来,一手尚在扣衣襟上扣。显见他是从睡梦中被唤醒,衣着未整便已赶来,由此可见他心中之焦切。
“青儿,发生何事了?”人未进门,方踏上门槛,话声已至。
“姨父!”哇地一声哭,赵青柠终忍耐不住,珠泪纷落,如雨后梨花。舒木楚见她一时难以成言,抢先拜过祖涔骅,说明原委。
祖涔骅神色凝重,静静聆听。话音毕,门外已响起带着哽咽之意的清柔语音:“青儿,可怜的孩子,这可如何是好?”叮叮环佩轻击之声转瞬而至,祖夫人带着夜间淡淡薰香之味裹着一丝夜凉悄然进入。她人未至,已闻舒木楚叙述,在门外听得真切,这才进得厅来。祖夫人素来雍容清雅的面上愁云紧锁,清泪横流,与赵青柠相拥而泣。
祖涔骅一语不发地在厅内踱来踱去,良久驻足,缓缓道:“此事甚为蹊跷,看情形木楚所言至少有一点不错,妹妹与妹夫多半性命无忧。飞斧帮擒青儿月余,未动她毫发,虽不明原因,但是别有用意,不得伤她性命。照此推断,也必不会伤害妹妹、妹夫。此事若无特殊原因,必与飞斧帮有关。”顿了一顿,又道:“飞斧帮成名于十年之内,迅速崛起,其发展之势令所有同道为之侧目,但素无恶名,甚少插足江湖事。如今有此怪诞行为,实令人难解。”
“妹妹与妹夫极少在江湖走动,不谙武林中事,更无仇家,此事必与那飞斧帮有关。可是我们与那飞斧帮素不相识,何以如此?要说他们有所图,又何以擒了青儿,却未曾来此为难蓓儿?”
“多半是惧了路柳山庄威名。”舒木楚道。
祖涔骅颔首:“木楚所言亦甚有理。他们有所忌惮,所以未曾来此。这般看来,他们对我路柳山庄尚有几分顾忌。我本应随你们前往飞斧帮讨个说法,但我若离去,只怕整个路柳山庄会生变故。蓓儿在此,极不安全。这可如何是好?”
“侄女此来只是告知姨父家中突变之事,得知姐姐无恙,便已放心。去飞斧帮讨说法的事,我自己去便了。侄女尚有几位朋友相伴,一路当不至出事。”
祖涔骅侧目打量巫华池与冯乐章,二人躬身一礼,自我介绍一番。祖涔骅客客气气的还以一礼,神色间看不出喜忧。他久居江南繁华地,对塞北之事不甚了了,况巫华池与冯乐章在塞外也不算一流角色,更不为他所知。他心中虽有忧虑,却未言明。
“青儿,江湖险恶,不比家中,但只你与这几位朋友,只怕还不够到飞斧帮去讨说法的。”祖夫人神色深忧,秀眉紧蹙。
“我必须去的,生死之事自有天命,事关爹娘安危,我怎能坐视?姨父不能与我同去,只托姨父姨母好生照顾姐姐。”
祖夫人思量前后,遂道:“你稍候,我收拾行装,与你同往飞斧帮总舵。”
“不行,你一个妇道人家,拳脚早已搁下多年,江湖之事陌生,同去莫说照应,只怕还须他人照应你。”祖涔骅摇头不已。
“那又如何?难道叫我看着青儿冒险而不顾?”祖夫人情急之下,语调比往日高了起来。
“我怎会置青儿安危于不顾?阿七,你去唤周超、英为、起亮三人前来。”祖涔骅着阿七去唤的乃是他的三名得意弟子。
三人转眼即至,当先一人轻捷剽悍,正是众弟子中最为干练的周超。后二人叫付英为,诸起亮,亦是祖涔骅素日倚重的弟子。
祖涔骅简单一说赵府剧变之事,吩咐道:“你们三人陪同赵二小姐前往开封飞斧帮总舵处,切记先勿得罪于人。滋事体大,尚未明缘由之下不可与人乱起冲突。飞斧帮势力庞大,非我路柳山庄可招惹。但此事若真属飞斧帮所为,我祖涔骅倾尽家产,断送性命,也不与他们干休。你们只可暗中打听,不可正面为敌,知道了么?”
周超等三人跪下领命。
祖夫人与赵青柠依依而别,泪洒衣襟。
一行七人连夜赶往苗疆,清晨即至。至尉迟筱雪等人租宿的农家,舒木楚道明情形,决定前往开封。尉迟筱雪等四人依然留守苗疆,等候那二个不明身份的女子。舒木楚等人踏上去开封之路,相约于开封会面,一干人自此而别。
尉迟筱雪因不愿面对舒赵二人,方才自请留守苗疆,当真一别,整个人却又如同抽空了一般,一颗心萦萦绕绕浑无着落。日夜等候的滋味颇不好受,一向话多的她近来骤然沉默,尹萧天与曹阳铭也渐渐看出端倪,不住逗她说话,只有白问晴全没心眼,依旧浑浑噩噩。曹阳铭与尉迟筱雪一般的急躁性子,时常话不投机,动不动便拌嘴,而如今尉迟筱雪连拌嘴的兴致也甚了了,曹阳铭不免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