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荒岛余生(下)

瑟这个东西,比古筝小,比古琴大,琴有七弦,而瑟有五十弦,弹起来没有筝的生涩,却有比琴圆润,正所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三心二意之间,我不知不觉错了调子。

一直低着头的重瞳,此刻抬起头看着我。我的每次走调,都瞒不过重瞳,但他每次,都只是抬头看我,然后像我初中用过的复读机那样,用同样的口气吐出同样的话:“弹错了弦。”

每次,仅这四字而已。这次,却换了另四个字。

“在想什么?”重瞳没有平仄的问道,要不是有“什么”两字,我完全判断不出这是个问句。

我并不想骗他,但我总不能说我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吧。

“我自己突然想到两句话”我大言不惭的答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说下去。”他平常话都不多,今日第一次见他这么穷追问底。

但我并不能说下去,接下来的典故在这个时代,似乎都还没有发生,于是我默默地低下了头,续弹起瑟来。

忽听得一阵笙声,好似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是重瞳吹起了笙。

同一只笙,却和骊姬吹出来的声音有天壤之别,骊姬的曲子是摄魄浓妆:重瞳的曲子则是清凄淡颜,如果说骊姬的曲子是黄老邪吹的《碧海生潮曲》,让人春心萌动,那么重瞳的曲子就是洪七公发的吼笑,让人复归平静。

我复鼓瑟,然重耳的笙声猛然加剧,似挑衅又似邀战,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回以一挑弦,我们笙瑟相斗,全无协调之感,他高昂时如山峦倾倒颠覆,我就低抑时寒颤鸣泣,我们愈演愈烈,但不知何时,音调的交错却变得越来越默契,顺畅如一泓海水杯中泻。笙瑟渐渐从相斗演变成相合,我们一瑟一笙,竟似一起诉说一个温柔动人的故事,鸾佩相逢桂香陌,百转千回。

曲终收弦,当心一划,我竟然觉得此刻的重瞳,不再是万年冰山男,而是一个内心丰富而感性的知音。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笑着说道,却自觉失语,捂住了嘴巴,哪知道膝盖反而撞到了瑟,我不禁疼的跳了起来。

“小心”重瞳猛然站起来说道。

他站起来了!我惊喜的看着他,他似乎也很吃惊,愣了很久。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脸上有表情,虽然是发愣,但我却感到无比的开心。

随即,我复又想到,他小心的,只怕是他的宝贝瑟吧。我心里刚生出的开心,转而就变得一种莫名的难过。

“憋了这么久洞里,终于能出去走走。”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独自走出了洞。

他没叫我同他一道出去,我却自觉地跟在他后面出了洞。

然后,我看呆了。

今天的海,如此漂亮。

似乎和我每日见到的,不同。正逢夕阳西下,那一片橙红从蔚蓝色的天际泛开,直渲满整个深蓝色的海。

我是个爱看海的人,我无法真正的窥见海的内心,所以对它有一种渴望,想深入它、洞悉它复杂莫测的心理世界。我曾在勒阿弗尔眺望过冬天的英吉利海峡,我曾站在圣米歇尔山看四周涨潮,我曾在尼斯的沙滩上望过地中海的蔚蓝海岸,我曾在维多利亚港夜游香港的海之夜......

但,我从不曾看过比今日更美的海。混沌的海水包裹着一切,,在这里,一切都是湿润的、松软的、细腻的和变化不定的……

我想起在欧洲的三年,三个暑假,我都想和雄一起去看爱琴海,我唯一未曾看过的海。但他每每都以价格太贵,要打工,要实习,各种理由拒绝了,没想到至我穿越后,竟成终生遗憾。

也许今日是未弥补我爱琴海的遗憾吧。

“重瞳,这片海叫什么名字?”我起了心,就问出了口。

“不知,兴许无名。”重瞳看着大海答道。

“不如叫它爱琴海吧。”我刚说完,就自嘲的用舌头舔了一些唇沿,文吟啊文吟,你真是又搞笑又矫情,在春秋叫它“爱情海”?

重瞳没有看见我的尴尬,却也没用说话。片刻,他回头望着我道“‘爱’是何物?”

“什么都不是。”我苦笑的摇摇头,我要知道爱为何物,又为何会与雄分手?这片海,终究不是我的爱琴海。

我回头欲走,却听见重瞳说:“不啼,坐着看看海吧。”

好似一阵清风,吹散了我的心扉。我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茫茫大海,金黄光芒的深蓝。

“你知道吗?我经常爱去看海,因为生有涯,而海无涯,我有什么不开心,看到浩瀚的海,就会变得和它一样开阔。”我笑着说道,双眼看向前方,那无限延伸的海面,将我的回忆越带越深。

“苍天同样和大海一样广阔。”重瞳对我说道“你就是再常看海,也定未曾见我见的仙境。”他脸上闪现一丝敬重“有一次我在这岛上坐着,忽见那空中亭台楼宇,并不似中原建造,定是那天上的神仙降临,我欲驾船去求些许仙术,这些景象却都不见了。”

“扑哧”我笑了出来“你说的景象,不是神仙显临,那是海市蜃楼”我伸出右手,恰好一束光射在我的掌心“你看这太阳,它发出光,就像在我掌心的这一束,就是这些光,将一个地方的景象搬到另一处,你看到的,只不过是离你千万里之外某一处的景象。”

他听完我说的话,脸上并无惊讶之色,而是反问我道“那你又怎知,这光不是仙人所操纵呢?”

哎,这群古人,不懂科学,便用神学来解释一切,真是愚昧啊,但我忽然想到,世上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近者诸如我的穿越,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重瞳,也许他说的对,愚昧的其实是我们吧,当我们的科学家们千辛万苦攀爬到顶峰,洋洋得意之时,却不知哲学家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不好意思地收起右手,回头看向重耳,却发现他正在看着我,我看见他隐隐的双瞳,第一次眸光流转,我第一次不觉得害怕。原来他的眼睛,这么好看。

我突然觉得脸上痒痒我,遂转移话题“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去求仙术呢?”

“最好莫过仙,可逍遥于九天,可放浪于四海,甚至可拒天子召。”他转过头去没再看我“我之所以名重瞳,因为我祖父称见我眼中有双瞳,虽然除了他,并未有第二个人曾见过,但......我二弟竟因为这所谓的王侯异象,竟要置我于死地,阿骊,她曾算是我半个朋友,最后,却还是出卖了我。”

他摇摇头,又回转头看我,我却看到他的脸色猛然一惊!

今天是什么日子,从来未曾见过他发愣和惊异,今日竟然都见着了。

“重瞳,怎么呢?”他看得我脸上更痒了,我忍不住伸手欲饶。

“别碰你的脸。”他一贯平静地声音忽然激昂好似巨浪。

我的心,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的脸怎么了?我匆匆跑向海边,照向水面。

我的整张脸,都是一种怪异的粉红色,还有几颗绿色浓浆的苞。我无力的跪下。

“我能治好你。”重瞳在我身边蹲下,他分明是在安慰我,让我宽心,可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我迟滞地看着海,海水里多么熟悉的一张脸,我想起我的那个十三岁时的某一天,是在食堂的午餐桌上,我刚打了二两饭和两个菜,一个是土豆烧牛肉,一个是大白菜,我一口都还没开始吃,和“朋友们”刚坐下来,正准备聊王菲和谢霆锋的八卦,然后,然后突然所有人全都做鸟兽散,然后,我看到了镜子里我丑陋的脸。

无论我在这个世界里,怎么小心怎么保养,皮肤病,它来是来了。

一样在十三岁,不早不迟。

原来,无论在哪个时空,我还是我,什么都不会改变。

原来,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怎么躲,其实都躲不开。

我怎么逃,其实都逃不掉。

该来的,终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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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可能治好我?

我的眼泪,又默默地流了下来,滴在浪花里,和海水一样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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