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啼”熊恽脱口而出,他直直的盯着我,许久,忽然他的脸涨红起来,偏到一边,不再看我,话儿也变得吞吞吐吐“么...妹...原来...是...你。”
看他将头偏到一边,我不禁有些心酸,臭小子当年时时刻刻缠着我,在我身边讨吃的,那是因为彼时我自娇俏,如今我面貌丑陋,自然要回避,和我划清界限,不知道如果那一世,雄也看到我这般的面貌,又肯不肯与我相恋呢?不过肯不肯又有什么关系呢,到头来还不是分手了...想到这,我的泪又无声无息的流了出来,我挤出一个笑容“二哥。”
熊恽听见我叫他,犹犹豫豫将头转回看向我,脸依旧涨红而尴尬。
“幸君勿忘。”我笑着说道。
紧接着的,是众人死一般的沉默。
“夫人,不如我送你先回去吧。”重瞳放开了我,打破了沉默,他转而面对息妫,背对着我,徐徐而道“丫头既然与大王是旧相识,我们自然该让两位好好叙叙旧.....幸君勿忘。”
息妫轻轻弯腰一鞠,表示同意,又朝我轻轻一鞠,眼神里带着替熊恽赔罪的歉意,自古慈母心啊,我朝她一笑,告诉她我没关系,她方才放心的转看向恽,朝他也是轻轻的一鞠,这三鞠都是轻轻地,轻得好像一支柳条。熊恽赶忙双手合握,弯腰九十度回了一个大礼,
她便轻轻如柳而去,并行的重瞳,肃肃如松。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出了神。
“啪”我突然听见身边一响,侧头一看“啪”的又是一声,熊恽连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我制止了他。
“么妹,对不起,我自罚。”熊恽说道,他对自己下的手可真是比我重多了,他的双颊全红了。
“没事,是我变了许多,你没认出我,也不怪你。”我笑道。
“么...妹”他又变得吞吞吐吐“你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呵呵,我现在是丑婆娘。”我想起方才熊恽骂我的句子,自嘲道。
“么妹,对不起...我并非恶意说你丑。”他意欲辩解,脸更红了
。
呵呵,他的脸红的样子,仿佛回复到当年那个完完全全的吃货胖子,比起刚才那一副君王嘴脸,要好得很多“我掉下山崖后重瞳救了我,我们被人追杀,逃到了海岛上,然后我发了皮肤病....”我细细的将这几年的大概,讲给熊恽听。
“墨结草。”熊恽问道“它真能治好你的病?”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墨结草。”我苦笑一声摇摇头“我这病是治不好的。”
我心里,却不由自主想起息妫在桃花林提到了墨结草,以及之后的阁楼密谈,这墨结草,也许真存在,也许,它就在息妫手上,也许,刚才重瞳赶来,是因为他已经拿到了墨结草。
突然,想回去找他问个明白。
“二哥,我回去找重瞳了。”我边说着步子已经边迈开了。
“么妹我送你。”
“不用了,谢谢二哥。”我话边说着,自个却是一个劲的往前走。
“那...有什么事,来宫中找我...你有空...就来宫中找我...”熊恽似乎还在断断续续说着,他的声音太小,也太远,我已经听不到。
我只想着,快步回桃花林找重瞳。
待我到桃花林口,已见重瞳等在那里了。
“重瞳,是不是真有墨结草。”
“是。”他答道。
“墨结草是不是在桃花夫人手里。”我复问道。
“是。”
“你是不是找她要了墨结草?”我又提问道,心里越来越温暖。
“是。”
“谢谢你。”果然这一路南下到楚,重瞳都是有意安排的,难为他这几年为了我,费尽心机千里奔波,想到这,我心里一股暖流四散开来,一股异常甜而温的暖流。
好久都没有此刻开心。
“不用谢我,我只是为我自己。”重瞳却声音冰冷,他双眼看向我,那眼神里,似乎...全是鄙视和厌恶“我只是,不想看到身边有一个像你这么丑的女人,日日看着,真的很...”他离开目光道“很倒胃口。”
我好似三九天里,从暖炉旁坠入冰河。
他却回身朝桃花林里走去“只可惜,我没有要到。”
他的身影,没入桃花中。
就这么离去,是因为,你没有要到墨结草,便干脆说出心底话?
原来,我只不过,是个丑得你甘心撕破脸皮也承受不住恶臭婆娘。
重瞳,扇我一巴掌的不是熊恽,是你。
重重的,在我心上扇了一巴掌。
打得我醍醐灌顶。心仿佛银碗里盛着雪,一片透明。
我放声大笑,毅然转身,远远离开这桃花林。
我一个人走在郢城里,人冷静下来,总是会想清楚很多冲动时候糊涂的事,我走了很久,想想也有可能,重瞳说的是假话,是想故意气我离开,但无论如何,现在我拉不下返回去问他这个面子,只好一个人继续在这城里逛逛。郢城细品很美,护城河连着长江,再引水入城,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城内湖,湖里莲叶田田,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开出大把荷花,正值傍晚,楚市人声鼎沸。
无论是我海外三年,还是我穿来之后,我时不时会在心里描述武汉的样子,长江大桥下江水滔滔、反映着夕阳最后的炽热,东湖满池的荷花盛开、湖面远处升起一盏孔明灯,街边大排档灯火通明香气诱人、温情市井的烟火气息,还有我爱、我依恋的家。这里虽然隔着两千多年,不尽相同,但我完完全全感受到了,那熟悉而唯一的故乡味道。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只有故乡的记忆,才会永远给我慰藉和力量。
走着走着,我看见远处围墙内,一排成∩字型的建筑,台殿重重春色上,碧雕栏映带银塘,这里我太熟悉,和我家乡的博物馆,几乎一模一样。
我真想进去看看,看看那看了多次的曾侯乙编钟,越王勾践剑。
再一问,这里原是楚宫。我便放着胆子报了姓名,不一会儿,便见熊恽径直迎出门来,他换了黑色金织凤鸾的王服,绣工精美,端正雍容,外罩着纱宝紫披,整个人好似濯濯春月,气度不凡。
“幺妹”见着我,他依然又忽然红涨了脸,撇过头去。
这个男的,也不愿意看我啊。我心中感叹道,还好我够坚强,居然还能坦然的观察四周,右手一队宫女正跳着楚舞,一色广额皓目,细眉重髻,一色羽冠,绣海棠鹅黄宽袖,曳地纱裳,佩翠绿绸缪逶地,这系着绸缪的腰啊,都也是极细的,历史书上都说“楚王好细腰”,果然不假,我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腰,不由得自惭形愧。
“幺妹...你想跳舞么?”熊恽问我。
“我不会呢。”我笑着摇摇头。
“没事,我...与你一道学。”熊恽却依然坚持,回头对他身后的太监道“你们,叫碧娥她们三个领头的过来。”
没办法,既然你要坚持,那学就学,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怕谁啊,这楚舞极柔,我跳不好,你一个大男人更跳不好。
但是我没想到,这舞蹈远比它看起来要柔,这种柔是一种依靠力的柔,手与脚、肘与膝、肩与胯,处处都要相合,亢袖起舞,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连臂踏地,静中有动,动中有静。
舞楚是巫舞,故而每个动作其实都是在祭拜楚人的图腾“羽人”,怪不得人说“上有九头鸟,下有湖北佬”,还有“凤舞楚天”,原来都是由此而来。也正是因此,楚舞不仅要戴高高的羽冠,跳起来亦神亦鬼,时而迷幻神秘,时而俏丽顽皮,坦荡狂放且无拘无束,比起之前我见过的“卫舞”“齐舞”,于我更性情相投,再加之熊恽在一旁跳得极搞笑,我不由得越学越来趣。有一个动作叫“绕身若环”,就是向后下腰,手摩于地,,看她们婀娜细腰下去,动容转曲,神若秋风被药,险中惊艳。还有有一个动作叫“翘袖折腰”,楚服袖极长,称为“蝶袖”,故而翘袖一掷,形似惊鸿,特别好看,
我不禁想到了千年后出现的京剧,千丈芙蓉锦缎以为水袖,如果能运用到楚舞里面,岂不绝配!
“二哥,如果将这蝶袖加长几倍,一定会更好看”我笑着说道。
“那不成两块死布了。”熊恽笑道。
“那我做一个,跳给你看,你看是不是死布。”我说做便做,挑了件舞姬服,淡蓝色衬裙,裙角绣白色莲花,粉色绸缪,宝蓝色勾粉边外衣,袖口用淡蓝色绣同款莲花,我让制衣坊的工匠,在这两只袖口,加上一对粉色水袖,浑然天成,与这霓裳融为一体。
“姬姑娘梳了头发,便要上场了。”碧娥在我身边,欲帮我梳头。
“我自己来梳吧。”我说道,顺手拔下木簪,几年了,我戴的还是那日重瞳为我及笄的发簪,我想起桃花林中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重重的将这木簪掷在地上,随手拿起一支碧玉簪,随手绾了一个发髻,戴上羽冠。
华灯初上,广庭通明,熊恽已经等候多时了。
编钟,排箫,磐,鼓,瑟,竽依次渐催,我轻垂水袖,“绕身若环”俯下身躯,而后急趋,猛然起身,“翘袖折腰,”双肩含蓄而用力,将水袖横向甩过头部。在头顶规划成一个弧形,与此同时,另一臂反方向江袖从体前甩过髀间。两袖划一个大弧“S”,身躯婆娑同时划一个小弧的“S”。
“妙”熊恽从王位上一跃而起,众人也纷纷叫好。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记得《洛神赋》里写洛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我固然不能答到那种境界,但一定要求最大的行云流水,进退奇容千变。
我于是,舞得更加淋漓。我要,消融在日月、风云、雷电、山川、神鬼、和无尽的羽凤中;我要,歇斯底里地舞尽我心底的郁结。
直舞到物我两忘,忘了我自己,也忘了桃花林的不快,忘了你的假话或者真话,忘了你。